“现在我是相信你真的被干扰了,书就在面前,你不看书,却看我。”谢晏兮反手掩门,走向前去,在她身侧落座。
他向前倾身,一手直接按在了那书页上:“别东张西望了,看这里。”
凝辛夷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说东张西望。
她心情十分复杂,有心辩驳几句,又紧急刹车住口,颇为艰难地强迫自己垂眼。
目光终于落在了谢晏兮手指所点的位置时,那种艰难的生涩倏而烟消云散,就像是某种奇妙的禁锢终于消失。
她也终于看清了陈旧药典上的字句与手绘图片。
是太过熟悉的图样。
她在手中曾经摩挲过许许多多遍,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纹路的那两片叶子,都与这药典上所绘的,别一无二。
凝辛夷近乎怔忡地盯着那一片叶子,目光再移到旁边的字。
【如是菩提树】
【菩提本无相,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
【释道儒三家将其奉为天下圣树。】
药典之所以能被称之为“典”,自然是因为它对每一种草木都有极其详尽的描绘,从生长地到环境,再到药性与培育方式,字里行间里都是一代又一代医修们的心血与积累。
可关于这如是菩提树,竟然总共也只有这么几句。但在这几句旁边的空白页面上,又有多少有点狗爬的手写体细密落笔。
【如是菩提世间罕寻,非至情至性,至真至纯之人所不能种,吾有幸有过一株幼苗,以心血养之,以三清之气呵护之,不过三旬,依然枯败。】
【由此看来,比如是菩提还要难寻的,分明是那至情至性至真至纯之人啊!】
【话说回来,我竟不是此命定之人,失落,失落。】
“菩提,又是菩提。”凝辛夷喃喃道:“世间竟有如此多种菩提,草花婆婆的本体也是菩提树,白沙堤被疑似平妖监的人选中,会不会也与草花婆婆的本体有关?那谢郑总管呢?何日归呢?碧海通呢?”
她只是喃喃,与其说是提问,更像是在将自己的思绪理顺,说给自己听。
凝辛夷看完这一页,确信自己对所有的信息没有任何遗漏,重新又看了一遍,这才抬起头来,郑重道:“你说得没错,这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
谢晏兮看她一眼:“不问我是何时知道的?”
方才凝辛夷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是那夜无月之时?”
谢晏兮道:“我本无意,但既然看到,总不能当做没看到。”
凝辛夷不由得抬眼看他。
谢晏兮弯唇笑了起来,道:“总不会又想要说一句多谢吧?”
“是应该说。”凝辛夷静静注视他片刻,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神色认真道:“不过在说之前,还要麻烦你更多。”
她摸出那两片叶子,放在手心,递了过去:“其实之前想过很多次要不要问你,但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从白沙堤一事至今,已经过去月余,从草花婆婆那里拿到的叶子却和谢郑总管那里得到的新叶子一样翠绿舒展,像是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它凋零,空气不能,时光也不能。
谢晏兮注视了许久那叶子,这才抬手,在指尖触碰到叶片之前,他还确定了一遍:“你确定我能看?”
“你我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虽无夫妻之实,也无夫妻之情,但如今到底命运相连。”凝辛夷轻声道:“我的困境,一定程度上,或许也是你的困境。我能碰,你自然也能。”
谢晏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手指终于再向前一寸,极轻地将那叶片捻了起来。
如是菩提叶如一片翠绿碧玉,静静被他捏在指尖,对着光轻轻一转,像是真正的死物,没有任何反应。
上次不过浅浅一撇,谢晏兮只觉得像,未曾想竟然真的是。
碧玉清透,光下的如是菩提叶却似更透,宛如一汪盈满了水的泉眼,内里分明蕴含无限生机,只是这样静静看着,都极易被那生机吸引,怔然出神。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是菩提叶,不由得多看了片刻。
“之前你说,那些……非常有性格和态度的字迹是你师父写的。”凝辛夷倏而出声:“虽然当时只看了一眼,但这药典上字迹的走势与之前那本书上的颇为相似,莫非……”
谢晏兮回过神来,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的确是一脉相承,要说的话,落笔批注之人,虽素未谋面,相隔时空,但我大约应该称之为师祖。”
凝辛夷用手指摩挲过那几行实在随性的字迹,忍不住道:“虽然这位前辈如此落笔,但按这字来看,或许他非至真至纯,但绝对至情至性。”
谢晏兮:“……”
谢晏兮神色闲闲道:“不如这样,改日我带你去他坟前,若他听到你对他如此赞誉有加,想必九泉之下也应极是安慰。”
凝辛夷一时口嗨,有些瞠目结舌,表面却还嘴硬道:“那倒是不必了,既然至情至性,必定一切随心。心意所至,在哪里说他都能听到。”
谢晏兮将另一片叶子也放回了她的掌心。
凝辛夷收拢五指,将如是菩提叶虚虚握住,收回了三千婆娑铃中。
“我很好奇,这次在定陶镇,我是否还会收到一片与之前如出一辙的如是菩提叶。”她眉宇之间有疑惑,有困扰,但更多的是一抹倔强的期待和不妥协:“至少比起之前,我已经知道了这树叶的名字,也知道了要去找寻的方向,隐在这一切的幕后之人,也迟早会露出马脚,被我抓住。”
黄昏最后一丝光也掩去,房间黯淡一瞬,又重新明亮,谢晏兮的一根手指上灵火微动,他将那根燃着灵火的手指移到唇前,轻轻一吹。
灵火熄灭,明烛亮起。
门外响起了程祈年与玄衣交谈的声音。
谢晏兮在人声与烛火摇曳中抬眼。
他一手托腮,姿容散漫,笑起来时,桃花眼中又有浮冰碎玉,每一片玉色里都是凝辛夷的影子:“我也很期待。”
时至此时,凝辛夷才笑了起来,她向着谢晏兮道:“多谢。”
旋即推门而出。
程祈年刚刚掐诀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又下意识抬手想要给玄衣和宿绮云点个驱寒,结果玄衣已经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身而过,坐在了桌边,自顾自地沏了杯茶,然后将面巾提起来了一角,喝了一口,眉梢明显抽动了一下,忍住了吐出来这破茶的冲动,硬是喝了下去。
程祈年:“……”
程祈年倒是已经习惯了玄衣这番做派,宿绮云可没有,她将玄衣的一系列动作尽收眼底,挑了挑眉:“难喝可以不喝,玄监使这强迫自己吃苦的劲头,可真是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这话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玄衣如何听不懂。他眼底闪过一抹躁郁,却闭了闭眼想要强压下去。
但他对凝辛夷有许多耐心,对谢晏兮是有求于人,对宿绮云可就少了许多包容。
所以这强压也没能成功,玄衣终是冷冷道:“宿监使倒是不强迫自己,随性而为,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此等行径的胸襟和脸皮,也非常人所能及。”
宿绮云也不生气,笑眯眯道:“光说我做什么?你若是馋了,想来也可以来啊。”
玄衣平静下压着怒火:“我还要脸。”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宿绮云不要脸。
宿绮云不以为意,神色间甚至有了几分逗弄之意,就这么大咧咧坐在了玄衣对面:“给我尝尝。”
玄衣大惊,眉宇间是不加掩饰的嫌弃,甚至还暗含了一丝厌恶。
凝辛夷瞅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拉过程祈年:“这两人怎么了?之前还桥归桥路归路的,这会儿怎么还开始呛声了”
程祈年神色萎靡,连连摇头:“此事说来全都怪我的,都怪我没能拦住宿监使。她下去之前我就高低应该先问一句她打算如何行事的!”
凝辛夷疑惑道:“此话怎讲?”
程祈年一脸不提也罢,叹气频频,将自己与宿绮云入了王家大院后的事情讲了一遍:“宿监使说自己要进院中探查时,我当时就应该拦着宿监使的,怎知她会从那屋檐一跃而下后,竟然匿着身形……”
说到这里,他眉间带了一抹沉痛,似是觉得极难启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此反复措辞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语句。
玄衣冷冷接上:“不如我来说。宿监使匿着身形,去吃了那院中疯癫姑娘的饭食。”
片刻,他又追加点评了一句:“真是匪夷所思,不堪入目,惹人耻笑。”
“宿监使就这么饿吗?”
第76章
客栈无人,掌柜与小二一早就被赵里正敲打过,眼见这几位都在,悄然给大门落了锁,旋即去了侧间等待吩咐,恨不能将耳朵堵住,生怕知道的越多,命没得越快。
程祈年抿着嘴,一脸“冤有头债有主,这话可不是我说的”的样子,玄衣露在面巾之外部分的皮肤已经浮上了一层愠色,只有被谈论的对象宿绮云一脸坦然,显是毫不在意。
程祈年小声道:“宿监使行事不拘小节,我早就有所耳闻。但……今日此举,实在还是有点让人震惊。”
凝辛夷听懂了来龙去脉,有些好笑地问道:“也就是说,其实程监使知道宿监使此举是为了探查阿芷姑娘的饭食情况,所以未曾阻拦,而玄监使来后看到,还没来得及了解真相,就已经开始生气了?”
“玄监使当然也绝非如此没脑子之人。”程监使却摇头道:“只是依他之见,这事儿应该有更好更体面的处理办法。比如无论阿芷姑娘痴傻与否,总要先告知一声,又比如,哪怕是直接用特殊手段将阿芷姑娘迷晕,也好过当着她的面与她抢饭吃。”
凝辛夷:“……”
凝辛夷不是很愿意去想象这个画面。
那边谢玄衣还在单方面和宿绮云对峙,宿绮云已经从旁边的桌子上取过来了一个白瓷盘,将不知何时收集的一小袋饭食倒落上去。
“……你竟然还有吃有带!”谢玄衣倒吸一口气:“这天下竟有你这等……”
“厚颜无耻之辈。”宿绮云面无表情地接上,毫不在意地抬手招呼程祈年和凝辛夷来看,主打一个对谢玄衣的忽略。
待得几人到了近前,她才打了个响指。
一只通体纯白的虫从她的袖口爬了出来,一路在宿绮云三清之力的引导下爬到了那一盘饭食上面。
它没有张开嘴,但是途径的地方,它的身躯却在一寸寸仿佛被侵蚀般着色。
到了爬过所有的饭食,虫身已经变得五彩斑斓,让人见之生惊,分明就是活脱脱一只毒虫!
程祈年惊疑道:“这饭食的毒性……这么大吗?就算是要下毒,这下手未免也太狠了些!”
宿绮云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带上了一双银丝手套,将那只已经通体是毒的虫捻了起来,旋即又倒出了另一份饭食:“这是从阿芷姑娘嘴里抠出来的,别嫌恶心,看好了。”
凝辛夷瞳孔地震,心道这哪里是程祈年轻描淡写的描述,她刚才还在心说玄衣这人虽然脾气暴躁了些,幼时娇生惯养少爷做派了些,却绝非不明事理之人,怎会反应如此剧烈。
敢情……居然是字面意义的夺人饭食?!
然而不等她说什么,却见那虫复又爬过那些新倒出来的饭食,旋即竟然恢复了一片纯白!
“毒……解了?”玄衣喃喃道。
“正是。”宿绮云这才道:“我这虫便是不多解释,诸位也看得出它有验毒的效果。这菜中的毒毋庸置疑,便是自小在蛊毒药罐子里长大对毒性早已免疫大半的我,也要服下解毒丹药才能确保无虞。可这位阿芷姑娘自身竟然便可以解毒,甚至解得一干二净。”
一直不置一词的谢晏兮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是药人?”
宿绮云拊掌:“扶风谢氏名不虚传,谢大公子果然见识多广。没错,这位阿芷姑娘正是药人。”
只有谢玄衣面色微僵,还好有面巾遮挡,这才没怎么显露出来。
毕竟假的谢家大公子一眼就认了出来,而他这个如假包换的谢家血脉却还在想到底什么是药人。
谢家出事后,谢玄衣顺风顺水的人生里,才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回天乏力,他也才第一次开始悔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再多努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