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六神无主,下意识看向一个方向。程祈年操纵木球,随着她看去,入眼是一处空空如也的窗棂,窗扇紧闭,摇摇欲坠,也不知她到底在看什么。
少顷,又见那女子开始在小院中踱步,口中也随即喃喃:“没有花,不用死,不用死,没有花,不用死。”
她来来回回就是这六个字,语速越来越快,然后猛的停住,蹲下身开始撕扯自己本就已经足够凌乱的头发,嘴里不断重复:“不用死,没有花,不用死。”
程祈年整个人都愣在了门口,手还举在半空,却怎么也无法再落下去。
宿绮云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她虽然没有机关木球,但她行事素来不拘小节,已经第一时间腾身而起,落在了那小院的屋顶。
她看了院中那状似疯癫的女子片刻,心中已经有了一点猜测。
“阿芷。”她唤了一声。
那女子猛地停下了所有动作,霍然起身,循声望去,纵然看到是一张陌生面容也没有任何惧怕之意,眼中有了奇异且兴奋的光:“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来让我死的吗?”
就像是浑噩的一天又一天,等待的每一息每一刻,就是为了死这一遭。
*
虬髯老肖倒在去往报国寺的路上,方脸老齐则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慈悲庵隐在群山之中。
绕过报国寺所在的群青山,山后还有无数绵延的覆雪山峦,冬日时分看起来并不赏心悦目,只有泛着黄灰之色的几抹零星绿意,反而显得更加枯槁。
群青山后有流水,冰川化雪,山中的气温还要更低,于是化雪流淌下来,不多时又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只是河面上那本应一整片的冰面上,有了蛛网般的扩散裂纹,显然是有无数重击打在了冰面上,才有了这样的狼藉一片。
河岸边有凝固的血,还有一道拖行的痕迹的没入山林之中。
元勘却向着另一个方向招了招手:“这边。”
见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痕迹上,元勘笑道:“这么显而易见的印记,当然是故意留下的。这都是公子过去教我们的,最简单浅显的隐去行踪的方法。”
凝辛夷恍然,又道:“但若是知晓你们身份的人追击,只要细想一二,还是会生疑,毕竟无论那人多重,对于修士来说,想要不留痕迹的移动,办法实在非常多。”
元勘一拍手:“巧了,我当时也是这么问公子的!公子回了我三个字。”
凝辛夷挑眉。
元勘神秘道:“灯下黑。”
他还等凝辛夷继续问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却见凝辛夷掀眉看了谢晏兮一眼,弯了弯唇:“原来如此。”
她方才的第一反应确实也是顺着那痕迹向深林看去,若非元勘引路,她未必会多细思一层,更不必说有人追击时,情势定然更加紧急,哪有时间去想这么多。
越是引人注目,越是浅显简单的陷阱,越是容易得逞。反而是那些弯弯绕绕,复杂至极的设计,才极有可能因着某一处的端倪和失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子差,满盘皆输。
那么定陶镇王家大院这事儿,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老齐——!”虬髯老肖的伤势都已经被包扎,内伤也被满庭以三清之气化解医治了大半,从凝辛夷方才的那一指忘忧后,精神也好了许多。眼见自家兄弟真的还活着,老肖的声音里都带了哽咽:“你我兄弟二人,竟还能活着相见——老齐啊——!”
他有些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却被满庭面无表情地拦住:“要说什么话,就在这里。”
老肖也不是傻子,一愣之后,已经反应过来:“怎么,你是怀疑我?难道我过去还能杀了他不行?”
他情绪激动地高举双手:“那你们绑住我好了!”
“老肖。”一道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我们的恩人,怎可如此说话,切莫冲动。”
方脸老齐的伤势要重很多,饶是如此,他还是抬手向着大家一礼:“想必诸位都是齐某与肖某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他边说,目光边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还没来得及将身形藏入树干后的菩元子身上。
老齐猛地直起身。
菩元子身形一抖,开始飞快回忆自己当时见这两人的时候,用的是哪一张脸。
却见老齐往前一扑,双膝跪地,已是给菩元子磕了一个长头:“上师!苍天有眼,可让我见到上师了!”
凝辛夷奇道:“你认识他?”
老齐眼泪汪汪,看着菩元子的目光却熠熠生辉,闻言摇头道:“传言中,若是在王家大院见了红白女鬼,定将命不久矣。可若是见到一老僧,愿意跟着他走的话,便可消除业障,性命无虞。”
言罢,老齐那张方脸上已是泪水纵横:“上师!上师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我和老肖都愿意跟着你走,求上师消去我二人的业障!我愿吃斋念佛,为上师供千千万万只长明灯火!”
第73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菩元子身上。
菩元子背后有些冷汗,表面却还端着,露出了些许不可说的神态,对着老齐竖起一根手指,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老齐顿时会意,猛地闭嘴,眼神里写满了我都懂我不说。
凝辛夷一言难尽地看向菩元子,菩元子像是变脸一样,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带着哀求的苦笑,显然是希望她不要拆穿。
要拆穿的确也不急于一时,凝辛夷心底当下已经有了计较,反过来给菩元子使了个眼色。
许是觉得这一次,性命才算是真的保住了,老齐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脸上的死气也消散了大半。
菩元子看懂了凝辛夷那一眼的意思,只得轻咳一声,上前半步,开口:“这位施主,方才你是否看清,究竟是何人追杀你二人?”
老齐比老肖显然健谈很多,又因着是菩元子提的问题,他不必什么丹药威慑,已经知无不言道:“没看清,就一道黑影,速度比风还快,绝对不是我们这种凡体之人。可自从我被这位恩公救活后,就一直在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与老肖虽也算是江湖中人,被人称一句侠士,却从来知道修士与我等的区别,绝不可能自不量力,主动招惹。”
“看到黑影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但我这人,死也想做个明白鬼,因而还真努力去看了。可惜从头到尾,的确什么也没看到。”他边说,边指了指冰河:“上面那几处痕迹都是我落下的,第一次砸上去的时候,我就已经神志不清了,之所以还有第二次砸痕,纯粹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反正死定了,至少也应该让老肖活,硬是强撑,惹得那黑影第二次出手,也让老肖晚一点被追上。”
“你是说,最初时,你们是在一起的?”菩元子问。
无人觉察的角落,老肖低垂的眼瞳猛地跳了一下,他极力控制,手指却还是不自觉地有些轻颤。
“是啊。”老齐对老肖的些许异样毫无觉察,坦荡道:“我本来想去报国寺的,但老肖非说女鬼这事儿得慈悲庵管,我寻思他说的也有道理,就跟他一起向着慈悲庵的方向来了。烧香祈福不嫌多,大不了出了慈悲庵,我再走一趟报国寺便是了”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
后续老齐这边再问,反反复复也没什么其他的信息,说得倒是与老肖大差不差,谢晏兮在他手腕上也扣了一瞬,发现反而是老齐身上,没有任何记忆模糊的痕迹。
眼见从老齐和老肖身上也问不出更多,虽说有了满庭的医治,但寒山风冷,两人身上都有大伤口,失血过多,到底不宜久留,还是要回定陶镇。
元勘和满庭各背了一人,运了三清之气,走得飞快。毕竟这事儿到底也还是发生在定陶镇的范围之内,就算疑似涉及捉妖师,可以由平妖监直接处理,但这两人也还是暂且安置在县衙最是稳妥。
算算时间,他们也要赶在散值之前赶到。
菩元子多次想要借故离开,却被谢晏兮一个眼神定住,他在心底默默评估了一下,觉得自己便是再逃,也是被谢晏兮抓住的下场,索性默默跟在了几人身后。
谢晏兮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凝辛夷:“他们的话,你信多少?”
“他们说的应当都是真的,但却也绝非事情的真相。”凝辛夷想了想,道:“对于修士来说,即便只是通灵见祟,别说一个老齐,就算是三个老齐,也不过一念一拂手的事情。便是他再努力,也不可能为老肖争取到任何继续奔逃的机会。”
“更何况……”她看向玄衣:“你追到老肖的时候,他就在那个位置吗?”
玄衣道:“我追溯了打斗痕迹,距离老肖休息的那棵树不过数丈,凶手用了符,除了一缕黄灰,一根被踩落的枯枝,没有别的痕迹。”
他边说,边用带着手套的手捻出了那根枝条,又道:“方才你们审老齐的时候,我在周遭也看了一圈。三清之气的波动从树梢向下,有树叶被割裂开,符气的方向与老齐被劈砍出去,落在冰河上一致。”
凝辛夷顺势接了过来,翻转看了一眼:“虽说枯枝中空,若是用力稍多,确实容易断开,可但凡此人有窥虚引气的境界,运三清之气时,便不会有这样的失误。而这符……”
虽说她不擅符,但凝家到底符剑双绝,不擅,不代表不会看。
且不论凝茂宏如何,南渡定都,政局稍安后,他早已极少出手,但凝家家风自律,便是最忙碌的时候,他都会早起凝神画符。凝玉娆秉承了父亲一贯的作风,常常为了练符而茶饭不思,凝辛夷因此得以见了无数张符箓。
她捏着那符燃烧后剩下的一角,对着不甚明亮的天光翻看片刻:“还是那句话,但凡这人有窥虚引气的境界,灵火都肯定能将符箓燃尽,树叶不会被波及,老肖和老齐也绝不可能有命在。”
“初时我以为老肖本就是朝着报国寺的方向去的,凶手是杀了老齐,又来追老肖,并且向他透露了自己已经料理了老齐的消息,尚未觉察到什么异样。没想到两人竟是同路而行,而老肖看似在亡命奔逃,可这跑出去的距离,也太远了。”凝辛夷微微皱眉:“方才我们从报国寺方向过来的速度不算慢,这路也绝不算好走,也走了足足一炷香时间还要多,试问一个受了惊吓,跌跌撞撞之人,又能快多少?这段时间,还不够一个通灵见祟之人追上?”
玄衣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他又想到了什么:“一路无血,老肖并非事先受伤。可他若是要搬救兵抑或保命,至少应该去人多的地方。他不往定陶镇的方向跑,为何要去报国寺?”
“凶手究竟是谁,是何来头,为何老肖又笃定报国寺可以保住他的命,这个问题想必……”凝辛夷回头看向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竖着耳朵在听她说话的菩元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一分沉思:“还是得要报国寺的菩元子上师来回答。上师可千万不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菩元子的话被堵死,哭丧着脸:“我是知道一点,不多,就一点。但凶手是谁,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谢晏兮轻叹了一声:“我以为上师之前便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没想到上师竟然对我们还藏着掖着。若是那老齐不提,我们还不知道,上师在外声名竟然如此之盛,救过如此多人。依我看,不然我们现在也不必回定陶镇了,直接改道去报国寺,向住持大人为菩元子上师请功,如何?”
他这一番看似笑眯眯,实则夹枪带棒全是威胁的话语下来,菩元子神色几度变幻,终于彻底蔫了:“施主好手段,这看透人心的眼力,真是让人惧怕。只是老衲实在不明白,分明老衲什么也没说,施主是如何猜到,老衲的确不想此事被住持大人知道的?”
谢晏兮没回答,不冷不热轻嗤一声,应道:“上师才是好手段,这话听起来又像是夸,又像是骂,还有点像是要警告别人我的品行。不过,与其说我,不如上师先来讲讲,老齐方才说的见上师能保命又是怎么一回事?”
菩元子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叹了口气:“都是些助人顺利离开定陶镇的把戏罢了,业障哪里是老衲这等修为之人说消就消的。老衲本想试图震慑那些侠士不要再来试探送命,谁能想到外界竟然已经传成了这样。”
听完,凝辛夷也没说到底信还是不信,继而问道:“凶手是谁,你真的不知道?不是你安排的?”
菩元子苦笑连连,摇头道:“施主对老衲实在误会太多,老衲连在定陶镇救人都得换一张脸,行为实在鬼鬼祟祟,生怕被人知晓,又哪有这种雇凶的本事。此事老衲是真的不知啊!”
说话间,定陶镇已在眼前,菩元子再次试图告别:“时候不早,老衲在这镇中也没有歇脚之处,有缘自会相逢,该说的我也说的,诸位施主,有缘分自会再相逢。”
“既然上师心中还有再相逢,我等自然要让上师如愿。”谢晏兮一手有意无意搭在剑柄上,云淡风轻道:“歇脚之处简单,上师如若不嫌弃,这几日便与我们同吃同住,直到案情了结吧。”
菩元子还有话要说,谢晏兮已经道:“报国寺。”
菩元子:“……”
菩元子闭上了嘴,老实跟在了几人身后,却还是在进镇的同时,悄然用手掠过头面,给自己换了张面皮,顺带长了些头发。
*
王家大院。
那名为阿芷的女子在见到宿绮云后,疯疯癫癫又满心欢喜,不等宿绮云出声,就已经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符,熟门熟路往自己脑门上一贴。
符意溢散,她姿态娴熟地顺势往地上一道,两眼一闭,周身便已经渗出了血渍,从她的身下向着两边扩散而去,看起来好不凄惨,偏偏阿芷唇角上扬,还带了些解脱之意。
程祈年和宿绮云都还没搞清楚这是闹的哪出,一时之间都有些沉默。
血痕蜿蜒,一路潺潺,阿芷躺下的位置偏高,门框的位置偏低,直到那血穿过紧闭的大门,从没有门槛的门缝里渗出来,沾染到程祈年鞋底,程祈年才猛地回过神来。
是血腥味。
浓烈的,腥臭的,像是腐烂了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地从小院里升腾,是血的味道,却又分明比正常的血味要更刺鼻。
那味道冲天而起,熏得程祈年直皱眉,还没等他反应,便听隔壁院子里有人大声道:“哎呀,阿芷这个死丫头又在干什么?有人往窗台上放花了吗?”
另一道声音响起:“没有啊,没收到要放花的信号啊。”
“那她没事干死什么死?这味道真是臭死了!”先前的声音骂骂咧咧道,脚步声逐渐向着院外而来。
程祈年一凛,腾身而起,落在宿绮云身边,两人同时隐去了身形。
隔壁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几名侍女有些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
虽说都是侍女,但几人身上的衣服却大有不同。为首那人头上多两只玉簪,神色也明显更趾高气昂,明显是管事之人。
几人到了阿芷的院外,连门都不敲,就这么直接一推,颇为嫌弃地看着脚下血渍,骂骂咧咧地避开,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