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微微拧眉:“若是如此,不知玄监使是如何得知,他的另一名同伴也死了?”
玄衣露在面巾之外的肌肤有些泛红,但声音依然是冷的:“他在地上写了字。”
大家依言去看,字的痕迹还在,赫然是一个“救”字,后面还拖了长长一笔,似是在指明方相。
得出玄衣的推论也很简单。
面前靠着枯树的虬髯大汉身受重伤,却在陷入昏迷之前还写下这个字,显然并不是为了自己。定是一方受险,另一人侥幸逃脱,去搬救兵,却被凶手追上,一个不留。
凶手还有余力在追人,之前一人,定然已经被料理了。
逻辑是没错,事情的真相的确也八九不离十,只是那凶手自己显然也完全没想到,如此荒郊野外,被扔在这里的下场就只有曝尸荒野,结果居然还能冒出来能将人从生死一线硬生生捞回来的医修,甚至没有补最后一刀。
玄衣本该追上虬髯大汉,确认生息后再以应声虫联络。然而事发紧急,他分身乏术,只能尽量言简意赅,结果未曾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岔子。
还好急着赶过来的只有凝辛夷谢晏兮与那干瘪老僧,宿绮云闻言后,只是冷淡应了一句“知道了”,半晌,竟然又没头没尾来了句意味不明的“多谢”,就没有后文了。
经过这么久,虬髯大汉终于悠悠转醒来,眼皮一颤,元勘就已经发觉,和谢晏兮对了个眼色,十分上道地飞快凑了过去,在虬髯大汉意识刚刚清明的瞬间,已经给他的嘴里拍了一颗丹药,强迫他咽了下去。
虬髯大汉刚刚回忆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正在惊恐,猛不丁嘴里又多了什么,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你们……你们是谁?!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一张笑得十分温柔和善的芙蓉面出现在他面前,然而那笑容再真挚,挂在这样一张实在太过美艳的脸上,也显得像是淬了毒的假面。
凝辛夷哪里知道虬髯大汉在想什么,只尽量亲切道:“肖兄莫要惊慌,我们不是坏人。这救命之恩也不必报答,只是希望你能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虬髯大汉瞳孔抖动,心道这还不是坏人,连他姓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他家住何方,有几口人,下一步就要用他的全家老小来威胁他了!
“姑娘何必这么假惺惺。”虬髯老肖恨恨道:“都喂我吃了毒药了,我若是不配合,恐怕下一刻就是烂肚断肠,不得好死了吧?”
言罢,他又环顾一周,眼见围绕自己一圈的来者虽然容貌出众,但各个气势汹汹,更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咬牙道:“你们对我那兄弟又做了什么?”
“这位兄台莫慌,有我朋友的医治,你的朋友只要还有一口气,此刻应当也无虞。”元勘探身过来,道:“只是现场遗留的痕迹和线索还很多,在我们看完之前,你二人还暂且不能团聚。”
虬髯老肖倒吸一口冷气:“团聚?怕是在地下团聚吧?!”
凝辛夷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元勘:“好好儿的,干嘛非要给他喂颗药。”
自然是谢晏兮眼神示意。
但元勘哪里会说,他只挠了挠头,随口胡编道:“满庭临走前说,只要他醒来,就立刻喂他一颗保命丹,否则神仙难救。”
虬髯老肖惊魂未定,却到底冷静了一点,的确没从面前之人身上觉察到什么杀气,这才小心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你受了多重的伤你自己应当知道,没有点儿特别的手段,你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吗?你那兄弟的命也还在。”一道散漫好听男声响起:“只是这保命丹分两份,只吃一份,便与索命无异,兄台若是不想丢了性命,接下来我们的问话,还请兄台据实以告。”
老肖刚放下的心又重新跳到了嗓子眼,惊疑不定地打量众人一群,这才道:“你们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此次猎杀你们的凶手是谁,你可有眉目?”谢晏兮道:“是此前便与人结了仇,还是与这次定陶镇王家大院有关?”
老肖的脸上有了些不似作伪的茫然:“要说结仇,吾辈江湖中人,谁还没几个仇家。但若说有本事让我和老齐从头到尾都毫无还手之力的,我却想不到。”
“这么说来,还是与王家大院有关了。”
“可我与老齐甚至都没有踏入过王家大院!”虬髯老肖大声道:“我与老齐都并非莽撞之人。那赏金如此之高,此事定然不同寻常,这点常识我们还是有的。虽然眼馋那赏金,但我们在来之前就已经商议好,盯梢几日,打探清楚情况,再见机行事。这世上,有命挣钱没命花的情况实在太多了,我和老齐可不想做这种冤鬼。”
倒是有理有据。
凝辛夷不动声色地抬眉,看了一眼悄然将身形隐往树后的干瘪老僧。
那老僧被这一眼顿住,有些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表示这人这几日确实都在盯梢,没胡说。
凝辛夷这才开口道:“那你们盯梢这几日,可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老肖将自己与老齐各自遇见了不同衣服女鬼的事情细细又讲了一遍,末了犹豫了一下,才道:“这倒是与传闻中一样,说王家大院有白衣与红衣两名女鬼,只见到其中一位,尚且有命回去。但若是见到两只……可就要交代在这定陶镇了。”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凝辛夷又问:“这话是从何而来?”
“道听途说罢了。来定陶镇之前,我们自然也打听了一番这儿的情况,便有人这样告知了我们。”老肖道:“诸位若是不信,在陵阳郡随便打听,都能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也就是说,之前也有人葬身于此?”玄衣开口。
“传闻中是这样……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口口相传罢了。”老肖摇了摇头:“我没有证据,不敢将话说死。”
他顿了顿,又道:“可要说……我与老齐分明是一人见了一只女鬼,怎么也会有人要杀我们呢?我们甚至分开行路了,到底是谁想要我们的命?”
边说,老肖边抬眼,露出眼底一片惊惧和空茫:“总不能是那女鬼吧?!”
凝辛夷对上他的眼睛,试图稳住他的情绪:“你有看清来杀你们的人的相貌身形吗?”
老肖的眼神凝滞片刻,口中喃喃:“杀我们的人……相貌……身形……相貌……”
他慢慢低头,有些痛苦地扯住自己的须发:“是有人要杀我们,是谁……”
谢晏兮俯身伸手一探:“有人侵扰了他的记忆。”
“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若是强行窥探,怕是会一命呜呼。”凝辛夷也探了手,道:“但这反而让这一切都说得通了。倘若这背后是一位已经通灵见祟的修行者抑或捉妖师,他们的确会全无还手之力。”
“看不见的妖祟,隐藏在背后的捉妖师,不断攀升的赏金。”凝辛夷一边说,一边抬头,目光穿过无尽枯枝,看向隐约露出一隅的黄墙:“还有不知与这一切有没有关联、知不知情的报国寺和慈悲庵。”
她重新看向老肖,伸手在他眉间轻轻一点,将他最后的这一点痛苦都遮掩。
虬髯大汉重新沉沉睡去,凝辛夷这才站起身来:“也问不出来更多了,去看看另一个人的情况吧。”
她倏而又看向了半藏身于枯枝后面的老僧:“是了,还有一个问题没有答案。”
“方才忙着赶路,竟是忘记问了。”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老僧,“上师究竟是何出身,又是如何知道,这二人将死的?”
那干瘪老僧紧紧盯着那重新昏睡过去的虬髯汉,终是长叹了一声:“阿弥陀佛,事已至此,诸位想必无论如何都会追查到底,老衲也没什么好继续瞒着的了。”
他从枯树后向一侧迈步,恰站在报国寺遥遥露出来的那一隅黄墙之下:“老衲菩元子,乃是报国寺不起眼的一名老僧。出家之人本不应涉红尘,可既在定陶镇侧,受一方水土供养,自然不可能不闻不问。”
“得知王家大院之事后,老衲夜不能寐,也曾试图插手解决事端。然而老衲才疏学浅,境界低微,实在没能找到事端在何处。”
“可这事儿也不能就这样做事不管。眼见有越来越多的侠客义士来此,却又不明缘由地消失,老衲虽无力回天,却也想要尽量让这里少几条枉死的人命,这才拦了一拦。”
“至于为什么会知道这两位侠士将死,老衲既然是报国寺中人,虽然境界低微,却自然也会一点佛门手段,在这两位侠士身上留了印记。若是他们平安走出定陶镇,不出三五日,印记自然会烟消云散,不留一点痕迹。”
菩元子说完长长一段话,又长叹一口气,宣了一声佛偈。
“阿弥陀佛。”
第72章
菩元子的一席话也算得上是有理有据,前后因果都联系得上,虽说不至于天衣无缝,但也正是这样的不完美,才显得这话更真。
元勘都已经露出恍然大悟模样了,却听得一声嗤笑。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谢晏兮掀起眼皮:“菩元子上师所言,我却不敢全信。”
“真假在心。”菩元子并不生气,干瘪眉眼间全是慈悲意。
谢晏兮闲闲看他片刻:“你和三清观菩虚子道君又是什么关系?”
菩元子一窒,正色道:“施主怎可问老衲与道门中人的关系?这……这老衲如何能答?”
“确实不能答。”谢晏兮道:“毕竟放眼天下佛门,也从未听过哪位禅师以‘子’为名,上师连名字都是假的,让人如何敢信上师不打诳语。”
菩元子:“……”
菩元子恼火道:“称呼不过代号而已,何必斤斤计较追根究底?你若愿意,喊我元菩子也是可以的。”
谢晏兮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也不知对菩元子的话是信了没信,但终于算是放过了信口开河实在让人难辨哪句真哪句假的菩元子:“上师这边请。”
*
王家大院。
王家仆从们飞快地将王典洲和陈管家连扶带抬地运送入侧屋,再返回来看宿绮云和程祈年的时候,两人却又都不见了身影。
程祈年忍不住小声问道:“这王典洲也不应该如此不经风浪吧?这点小事能吓晕他?”
宿绮云果然竖伸出一根手指,露出了指腹上沾的一点极难觉察的粉末:“小事也可以被放大,你看到的是应声虫说话,你猜猜王典洲看到的是什么?”
程祈年:“……”
“当然,我也不知道答案。”宿绮云收回手指:“人心里最恐惧的是什么,就会看到什么。”
程祈年恍然:“原来如此。”
宿绮云道:“单独的应声虫不足以让他如此恐惧,那句死无葬身之地,还是他所惧怕的。至于他惧怕的根源是什么,这恐怕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了。”
好容易将王家所有人都甩开,两人向着红墙的方向而去。
没了凡体之人相随,程祈年的三清之气终于散开,又反手敲了两下自己身负的木匣子。
上一次的白沙堤之行让他的木匣子战损了大半,如今经过一番修复,他的木匣子成色变得非常不均,有的地方陈旧落漆,有的地方崭新却又格格不入,还有的地方明显是木料不太够了,突出一个缝缝补补又一年。
随着他的敲击,木箱子里有四五个比之前更精巧的小木球滴溜溜滚了出来,在他三清之力的牵引下,向着四周骨碌碌滚去。
“玄衣那边……”程祈年问:“真的不用去看看?”
“不必。”宿绮云的决定很果决:“说好的各有任务,事情交给他们,就要信任他们。我们先操心我们这边就好。”
小木球们滚入衰败腐朽的浮土花园里,滚入一隅隅屋檐下,程祈年一边感知,一边道:“宿监使此前说,闻见了死人的味道,是真是假?”
说话间,两人已经驻足在了红墙下,恰能看到欢喜酒楼的方向。
宿绮云道:“都说了,我的鼻子很灵的。我闻见的味道,何时有假。”
她负手站在红墙下,抬头向上看去,落入眼中的,是欢喜酒楼有些破旧的窗棂。
从欢喜酒楼可以看到这边,那么从这里抬头去看,自然也能看清酒楼中的动静,虽然不甚清晰,可若是有心观察,想要传递信息却是不难。
宿绮云看了一会儿,倏而问:“这个院子里,住的是谁?”
程祈年自从听说这地儿是真的有死人,那些小木球的滚动就更仔细了些。
机关木球可以随他的心意牵动五感,若是他想,木球所到之处,三清范围之内,他可以听见、看见、闻见、触摸甚至品尝到所有的一切。
冬日的土壤枯败,上面泛了一层凝住的白碱,干燥的土味萦绕在程祈年鼻间,他有些难以忍受地皱着眉,多少有些想要撤去一感。
可他到底只在书册药典上见过什么是何日归,想要找到这东西的踪迹,还得靠闻。
于是程祈年一边被呛到咳嗽,觉得自己胸腔到肺部都填满了灰土,一边回头去看宿绮云说的院子。
王家大院占地极大,院落层层重重,仿若迷宫,一路走到这里,程祈年虽然不至于迷路,却也的确分不清,这院落叠院落,叠到现如今,这里住的人应当是何身份。
院门紧闭。
程祈年调动了一只机关木球来,从门的下沿滚了进去,同时敲门道:“有人吗?”
他的五感于是通过机关木球看到,那有些破落陈旧的狭窄小院里,有长发凌乱、衣衫却尚算齐整的女子猛地站起了身,左右四顾,神色惊慌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