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报国寺”三个字,那老僧终于真正停住了所有动作。
夕阳西下,报国寺的黄墙金辉被近乎被染成橘色,像是璀璨,却也像是灿阳渗血,仿佛那墙院内早已埋藏太多不可告人的秘辛。
老僧看向谢晏兮,慢慢站直身体,他的所有神态随着这样简单的抬头再一次变幻,连同面容都一并定格,终于显露出了最后一张脸。
那一头乱糟糟还有些油腻的假发不知被扔去了哪里,晃眼间,凝辛夷和谢晏兮面前只剩下了一个宝相庄严身披袈裟的僧人。
僧人上了些岁数,但眉眼舒展,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秀轮廓,很难猜测他具体的年岁,看起来与之前那位满口骂骂咧咧的老僧简直判若两僧。
凝辛夷被这等变脸神技看呆,谢晏兮的三清之气却倏而比之前还要更暴涨了一瞬。
凝辛夷从一刹那的呆愣中惊醒,有些不解其意地看过去,便见方才那一幕宝相庄严已经烟消云散,最后被谢晏兮封锁,依然站在原地的,哪有什么眉清目秀不辨年纪的僧人,分明是缩水了不止一圈的干瘪老僧。
老僧三番五次在谢晏兮手上吃瘪,倒吸一口气:“你小子怎么软硬不吃?”
谢晏兮道:“自小随家师云游,见得多了,想得自然也要多一点。上师还有别的手段吗?”
老僧:“……”
凝辛夷清晰地看到干瘪老僧的口型是在骂人。
“如果没有,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谢晏兮道:“若是上师不想,又或是想要继续否认自己身份来历的话……”
他向着凝辛夷面前一伸手。
凝辛夷愣了一下,没明白过来。
谢晏兮:“我腰牌呢?”
凝辛夷满头雾水,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这等关键时刻,她还是将谢玄衣那块腰牌放在了他手里。
谢晏兮拎着腰牌,在那老僧面前轻轻一晃,让对方看清上面的“平妖监”三个字,眼看对方脸色骤变,这才道:“上师应该知道的,我们平妖监做事的风格。若是不知晓,我现在也可以让上师知晓。当然,如果上师背靠报国寺,那么我也可以给报国寺一个面子。”
这是在逼老僧自报家门。
干瘪老僧盯着那块腰牌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平妖监的监使大人。没想到赵里正竟然真的将你们请了来,妙哉,妙哉。”
这话实在古怪,谢晏兮将腰牌还给凝辛夷,步步紧逼道:“妙在哪里?”
“其中妙意,还需诸位监使大人自己去品。”老僧施施然笑道,宣了个佛偈:“有监使大人在,老衲这出戏便先唱到这里,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
话说到一半,还在打着溜走算盘的老僧的眼神却突然凝住。
他倏而转头,看向报国寺的方向,惊叫一声:“不好!”
凝辛夷心底一颤。
老僧道:“还请施主速速解开这桎梏符箓,老僧确有要事!”
许是知道这样说,谢晏兮绝不会相信,老僧干脆道:“老衲是要去救人的!这次是真的救!欢喜酒楼的那两位侠士有危险!”
几乎是同一时间,凝辛夷的应声虫发出了微弱的声响。
谢玄衣的声音从中穿传了出来:“追上了,都死了。”
凝辛夷眼瞳收缩,悚然看向谢晏兮。
*
王家大院。
程祈年这人素来最讲流程,讲礼仪廉耻,贸然上门打扰的事情做不出来,是以时间虽然仓促,却还是先递了一张拜贴。
只是程祈年做事有自己的流程,玄衣平时在暗,一应事情都是随他去,可这次与他一并行动的人,是与他性格实在大相径庭的宿绮云。
所以王家大院前脚才收到拜贴,帖子也才刚刚送到王典洲王大老爷的手上,王大老爷才说完要各院的人都到主屋来,商议一番对策,鞋子都还没穿好,通传的人便又来了。
“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已经到门口了!”小厮有些气喘。
王典洲身边的陈管事惊道:“怎会如此?不是才刚刚送完拜帖,前后这才最多一炷香的时间,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眉宇之间难免带了忧色,回头看向王典洲:“老爷,您看……”
王典洲如今已经四十有六,满身都是保养过渡的富贵痕迹,大腹便便,眼下带了一圈青色,他肤色又白,于是那圈青色便格外明显,尽显疲态。
他身后的床帏里,有一张娇滴滴的芙蓉面探出头来,怯声道:“老爷,可是妾身误了事?”
“与你无关,躺回去。”王典洲饮了一口醒神的茶,眉间有一缕狠色,却又敛去:“来都来了,还能如何?通知各房不必来了。”
“本以为先礼后兵,没想到礼是虚的,兵才是真的。真不愧是朝廷的鹰犬平妖监。不过我王家的门,岂是说进就能进来的?”他边说,边整理须发,向外走去:“老陈,来者不善,迎客!”
王家大院的厚重大门徐徐打开,发出一声重且长的摩擦声。
一身宝蓝的王典洲满面笑容,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快步走了出来:“监使大人们竟来得如此之快,王某还没从后院走到门口,便听闻两位大人已经到了,让两位久等了。”
这话听似客气,实则根本就是一开始就在言语之中夹枪带棒,暗讽两人不知礼数。
敢以这种口气与平妖监的监使说话的,纵使在神都也不多,便是官遮半边天的凝茂宏在见到平妖监的监使时,也多有礼让。
可此处山高皇帝远,纵使整个大徽朝无处不知无人不晓平妖监之名,定陶镇的一方富商,反而敢如此说话。
程祈年面色微肃。
怎么对他是一码事,但他此刻身着官服,代表的便是平妖监。
只是不待他措辞,宿绮云便已经开了口:“妖祟杀人夺命,不过瞬息。我与程监使生怕耽误,日夜兼程来此,片刻也不敢歇息。只是这院子里死人气都这么浓了,怎么我见王大人一点都不急?是还没有妖祟上门索过命吗?”
此话出,王典洲那张本就像是发面馒头的脸狠狠抖了两下。
他身后那些仆从们各个脸色惊恐,低着头悄悄互相交换眼色,一时之间连大气都不敢出。
陈管家更是面色煞白:“死、死人味?监使大人此话怎讲?可、可不能乱说啊!”
“你们闻不见吗?”宿绮云疑惑极了,她径直抬步,越过被她一句话钉在原地,抖得像是筛子的众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与本想将两人拒之门外的王典洲擦肩而过。
她站在院中,自言自语般道:“这里味道更浓了。”
又回头看向程祈年,眉眼冷淡,气势逼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一会儿挖出来妖变的尸体,难不成你还想让这群凡体之人顶上去?”
陈管家倒吸一口冷气,两眼一翻,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陈管家!”仆从们一拥而上,本就深陷惧意,开口的声音自然也带了颤抖:“醒醒,你醒醒陈管家!陈管家你没事吧!”
王典洲暗骂一句“没用的东西”,面皮抖动,却还强撑着说了一句:“监使大人怎可如此信口开河?无凭无据的……”
“这不是正在找凭据吗?”宿绮云眼神都没给他一个:“你要来一起看吗?”
她边说,边径直向内院走去,走得大步流星,程祈年左右看看,只觉得乱七八糟,一片闹剧,但也不得不承认,宿绮云这法子确实极好。
又听得几道女声惊呼,旋即四散而去,显然是方才王典洲出来之时,后宅也有人在一旁探头探脑,悄悄探听风声,结果转眼却听到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吓得花容失色。
宿绮云虽非出身本家,但这样踏过的世家宅院并不少,王典洲在定陶镇算是一方富豪,宅院面积极大,财大气粗,但也只是气派一方,宿绮云甚至不必多看两眼地图,便能猜到各处布置。
她的目标也很明确,先到欢喜酒楼的窗边直对的那一处红墙黑瓦后一探究竟,至少也要看看阿芷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那老僧到底是用什么办法与院中之人里应外合的。
王典洲虽然拦不住他们,但他有句话的确没错。
口说无凭。
无论在背后作祟的究竟是妖,还是人,总要拿出一个证据来。
宿绮云走得飞快,程祈年尚且要一路小跑才跟上,更不必说大腹便便,常年有人随侍左右的王典洲。
片刻。
宿绮云站在第三次路过的杏树下,终于轻轻皱了皱眉。
程祈年气喘吁吁,总算跟上了她的脚步:“宿监使,虽说你我都非凡体之人,但走这么快,真的能发现什么吗?”
宿绮云没说话,她抬头望着杏树的枯枝,又偏头看向了错落房屋后露出的一隅红墙。
程祈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无所获。
宿绮云道:“欢喜酒楼是这个方向没错啊,这里有迷阵吗?”
程祈年:“……?”
他默默抬手,指了另一个方向:“有没有可能,欢喜酒楼在那边。”
宿绮云面不改色,毫不尴尬,拔腿就换了方向:“哦。”
程祈年:“……”
这么一耽误,王典洲终于带着被强掐了人中,刚刚苏醒过来的陈管家和一众仆从紧赶慢赶了上来。
王典洲此刻心底憋了一肚子气。
他自然早就知晓赵里正上报平妖监的事情,但他一直都没当回事儿,一来是平妖监的规矩大家都知道,不见妖则不出;二来,县衙的人都来回这么多次了,都一无所获,再换多少人来,他王家大院,也是干净的。
结果未曾想到,这平妖监的女人,甚至没等他说完第二句话,就已经闯到了这里!
王典洲好容易追了上来,他咬牙上前,便要与平妖监不讲道理的这两个人论个高低,好歹也要找点门路,向上参他们一本。
结果他才要开口,便见宿绮云肩头那只奇怪的毛茸茸的绿色可怖虫子倏而半直起了身子,口吐人言,极阴恻恻地开口。
“昨日的两人都死了。”
“死无葬身之地。”
王典洲悚然停步,心跳骤停:“……”
这一次,是王典洲两腿一软,两眼一翻。
临晕过去之前,他还听到那群没用的仆从手忙脚乱的声音。
“陈管事——!陈管事别晕啊!陈管事你醒醒,要撑住啊!”
王典洲:“……”
怎么还有人比他晕的更快,还能短短时间之内晕两遍?
真是没用的狗东西。
第71章
“……玄监使,这就是你说的死无葬身之地?”凝辛夷欲言又止:“这不是还有一口气吗?”
去往报国寺的路并不多么好走,出了定陶镇,不多时便成了上山的狭路。虽然上香的人多,的确踏出来了一条步道,但步道两侧却是密林。
发现虬髯大汉的地方,便是在这些枯枝密布荒土浮动的密林之中。
“这话也没错,此地本就无处葬身。”元勘在一旁笑嘻嘻道:“若非公子让我和满庭探查周遭地形时恰好路过这里,这人应是确实没命了。好巧不巧,玄监使追上来时,我恰去为这位兄台找水了,四下无人,情况不明。玄监使有此误解,也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