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的表情很平淡,似乎对这位已经合作了多次的同僚的这种带着天真的话语早已免疫。看到凝辛夷的目光时,还悄然比了一个“随他去吧别理他”的手势。
谢晏兮翻过一页宗卷,淡淡道:“程兄还不懂吗?你能杀妖,在凡体之人眼中,便是拥有与妖一样的力量。他们敬你,是敬这身官服,惧你,是惧怕你拥有的力量。这个道理,我以为但凡人在通灵见祟的时候,都已经懂得。程兄这官服都穿这么久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感慨。”
程祈年叹了口气:“怎会不懂,只是许多时候,懂是一码事,接受却是另一码事。”
“拥有力量,本来就是有代价的。”谢晏兮道:“天下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事。”
程祈年挠了挠头,还要再辩,却被宿绮云一个眼神定住。
宿绮云十分不客气道:“二位各有高见,却听得我有些瞌睡。这案子今日若是还想查,就请二位暂且闭嘴,我这人看字的时候,听不得旁的无关的声音。”
于是接下来的几炷香时间,衙署里都只有翻阅宗卷的声音。
虽然定陶镇的官署用了足足一年多时间都没有搞清楚王家大院到底是什么情况,甚至没能分辨出到底有没有妖的痕迹,但这宗卷倒是一笔一笔记载得详实仔细,下足了功夫。
“乾徽十三年,九月十八日,亥时。”少顷,凝辛夷慢慢开口道:“据称有人见到王家大院半面火光,但衙司去查,却连灰渣都没见到。这是这件事的开端。”
“同年十月初九,子时。这是第一次有人在王家大院的墙头看到所谓的‘女鬼’。有人说红衣,有人说白衣,这倒是与方才欢喜酒楼里的那两位侠士说得如出一辙。”
她继续提炼其中有用的信息:“接下来,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两次类似事件。但事态显然愈演愈烈,从最初的只是‘看见’,变成了‘听见’,甚至有人说自己闻见了腐烂的臭味,但又有点香……等等。”
凝辛夷的目光顿住,再抬头看向面前几人:“这个形容,大家不觉得很熟悉吗?”
程祈年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何日归?”
那日宿绮云剜了一点香烛回去,他和谢玄衣都闻见过那股味道,也多少勾起了在白沙堤时的一点回忆,可以说并不陌生。
宿绮云也看到了那一行,却道:“的确也许是何日归,但能被这样形容的味道除了何日归,也还有很多。在我闻见看见之前,还不能直接下定论。”
虽然这么说,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将口述此事之人在心里画了个重点。
“戌时到卯时,随着季节不同,入夜时分的每个时段,都有人见过‘鬼’。”凝辛夷的手指继续往下移:“而近半年来,也有人开始说,在大白天就遍体生寒,还有人反应说,听见了一些奇异的声音。”
有了之前那老僧的前车之鉴,这会儿听到遍体生寒这个形容,宿绮云和谢晏兮的表情都有些许微妙。
“至于王家的反应,也很有趣。”程祈年接道:“王家一开始是拒绝配合调查的,到逐渐招架不住民意,再到自己主动张贴了赏金令,这个过程转变大概是四五个月。”
“赏金令从最初的二十两银子,到现在六百两银子的天价,已经过去了七八个月。”他继续道:“而这个过程里,根据方才我与玄衣这一圈勘地形时的意外所得,听说那些侠士们一开始还是想要看看能不能解决问题,到了现在,提及定陶镇,更多的则是猎奇心态了。”
“更多的人与其说想要来解决事端,不如说是想要来探一探究竟,多少人都将走过一趟定陶镇见了‘鬼’当做谈资。”玄衣冷声接话:“还会争论见‘鬼’后,该去慈悲庵还是报国寺。”
凝辛夷:“……”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你们方才见到的,该不会是一个青衣方脸男,和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壮汉吧?”
程祈年微诧:“你们怎么知道?”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凝辛夷这才将方才欢喜酒楼发生的事情更详细地说了一遍:“所以他们最后是去了哪边?”
这问题的答案玄衣还真知道,他下意识特意跟了一段路:“两人争执不休,方脸男去了慈悲庵,另一人去了报国寺,说幸亏方才有一老者点明情况,否则岂不是要赔上一条命,他要为那老者去报国寺祈福感恩。”
凝辛夷:“……”
怎么说呢,这还真让这老僧赚到了。
“眼下线索实在庞杂,依我看,我们不如兵分三路。”谢晏兮略一沉吟,道:“程兄与宿监使亮明身份,到王家大院走一遭,看看有没有妖鬼痕迹和何日归的味道。玄监使脚程快,又擅长追踪,不如再追上那二位侠士,去看看他们在报国寺做了什么,见了谁,又说了什么。我与夫人去追那老僧,他与王家人有勾结,定然知晓更多内幕。”
事不宜迟,宿绮云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当机立断,起身道:“那么晚间我们在客栈汇合。期间若是有紧急事态……”
凝辛夷悄然从三千婆娑铃里掏出一只菜青虫模样的应声虫:“以此联络。”
应声虫这东西,形态的确千变万化。菜青虫模样也自无不妥,但谢晏兮毕竟见过凝辛夷房中那金丝笼中豢养的蝴蝶。
对比未免有些过大。
兵分三路,凝辛夷和谢晏兮并肩出了衙署,凝辛夷才道:“我看到你方才的眼神了。”
谢晏兮挑眉:“什么眼神?”
“应声虫。”凝辛夷认真解释道:“不是我故意的,主要是宿监使喜欢虫子。”
谢晏兮没想到自己一瞬间的目光也被捕捉,敛眼看她:“我以为你要说,蝴蝶破茧之前,首先是虫子。”
凝辛夷:“……”
凝辛夷摸了摸鼻子:“……这话本来也没什么错。”
这意思就是说,的确是还没破茧的蝴蝶虫了。
谢晏兮失笑一瞬,转回话题:“我从那和尚身上牵了一缕三清之气,你那还有多余的巫草吗?”
凝辛夷有些讶异道:“要出远门,怎么连巫草都不多带点儿?”
谢晏兮道:“你有三千婆娑铃,自然有三千世界。我这一身上下,总共能带东西的地方就这么多,带了这个,就没地方装别的东西了。”
凝辛夷疑惑抬眼。
她倒要看看他究竟带了什么。
结果谢晏兮竟然递过来了一本药典。
——他之前放在她桌子上,她却始终没有去看的,有些厚重有些旧的那一本。
药典已经被重新合拢,但其中夹了两根巫草,明显是在标记翻开的那一页的位置。
凝辛夷:“……??”
凝辛夷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抬手接了过来,多少有点心虚,这书谢晏兮放在她桌子上已经很久了,但是到现在她都还没来得及看。
不仅在扶风郡城的时候没看,后来谢晏兮拿了地图来的时候,她还把这书往旁边顺手移了移,明明当时心里还冒出了一个等会儿一定要看的想法,结果转头又忘了。
没看也就算了,这事儿还被谢晏兮眼尖地发现了,然后他竟然就这么带着这书,随着她走了足足八百里车马长路,一直到了这里。
这就很让人尴尬了。
凝辛夷盯着那药典的书皮,问:“这书到底有多么要紧的地方,是一定要看吗……?”
谢晏兮道:“对我来说还好。但我觉得,你应该很需要。”
凝辛夷心道她都已经看了那么多本药典了,难道还差这一本?还是说,这书里记载了什么与谢家那三味药有关的信息?
“如果真的这么重要,你就应该提前和我说清楚……”她到底忍不住这样说,一边说,一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当街打开这书:“一定要现在看吗?”
“都已经拖了这么久没看,也不急于这一时。”谢晏兮倒是没什么愠怒模样,好像带这么厚重一本书来,对他来说也不过随手为之:“巫草呢?”
凝辛夷捧着这书,哪里还敢再说别的,仔细收好了书,飞快摸了根巫草出来,想了想,又十分豪爽地补了一大把。
颇有点将功补过的意思。
灵火燃起。
那巫草在谢晏兮指间就是比在凝辛夷这里要更服帖听话,很是乖顺地弯转朝向,指了一个方向。
定陶镇总共就这么大,原本还对这里不太熟悉,但早些时候被那老僧牵着溜了两圈,方才又仔细看过了地图,于是寻人竟也变得颇有些熟门熟路了起来。
黄昏将至,定陶镇临山,冬日山头的那一抹白雪还未彻底化去。青山白首,山间寺院的黄墙黑瓦在一片皑皑之中探头,最后的余晖打在上面,便如金刹,庄严尊崇,目力若是好一些,几乎可以看清牌匾上的“报国寺”三个大字。
玄衣方才正是向着这个方向去了。
而现在,巫草所指,也遥遥向着山下。
凝辛夷与谢晏兮并肩而行,只见那巫草轻颤,灵火冉冉,始终没有再换方向,说明这老僧至少此刻应是还没有再满镇逃窜,更没有离镇而去,不由得稍微放下了心。
“对了,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凝辛夷轻声道:“为何你和程监司每次见面都颇有点……”
她想了想措辞:“不对付?”
谢晏兮的发尾被疾行时的风吹起,在肩后扬起一个弧度,他脚下不停,只侧头看她一眼,笑了一声:“我猜你是想说,觉得我故意针对他?”
凝辛夷没说话。
她的确多少有点这么认为。
“白沙堤毕竟是我谢氏的守墓人,我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谢晏兮的声音很淡:“在程祈年拿出此事与平妖监无关的证据之前,只要他还穿着平妖监的官服一天,这事儿就与他有关。”
从这个角度来说,并非不能理解谢晏兮的情绪。但凝辛夷却觉得并非仅仅是这样:“可如果你只是对平妖监的这一身官服有意见,为何不见你对宿监使这样?”
谢晏兮沉默片刻,倏而反问一句:“为什么你不觉得,是他故意为之地针对我呢?”
凝辛夷一愣。
谢晏兮绝非信口开河之人,只是她正要深思,却听谢晏兮道:“到了。”
下一刻,她身侧之人三清之气暴涨,整个人已经如箭般射了出去!
只听一声怪叫自不远处想起,正在暖炉旁边夹煤的小老头还没来得及裹紧棉袄,整个人已经向后倒窜了十多丈远!
“还来?!”虽然面容到身形都完全变了,但声音却别一无二,正是早先那位老僧。
谢晏兮懒得与他废话,手中的符比人还要更先到,瞬息之间已经封住了这老僧遁地的可能。下一瞬,凝辛夷也已经跟上,临空而立,踩在一根枯枝上,低眉看下去。
上天无门,遁地无法,老僧手里换了三四张符,却发现自己这次连灵火都燃不起来,分明是这一片的三清之气都被这几张看似不起眼的符箓给封死了。
老僧咬牙骂道:“多大仇多大怨?这符不便宜吧?值得浪费在老衲身上吗!早上抢了老衲的钱袋子,老衲还没来得及找你们算账呢!你们现在还敢找上门来,真是欺人太甚!”
凝辛夷笑了一声:“怎么,上师难道想要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而你就是那只地头蛇?”
“胡说八道!老衲可是出家的正经人,什么地头蛇,这种词儿可不能用在老衲身上!”老僧恨声道:“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抓住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想要做什么,上师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凝辛夷道。
这老僧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脸皮自然不是一般的厚,他这会儿看似话多,一副束手无策模样,其实手下不断在变幻法印,试图冲破封锁,口上却还在说:“莫名其妙!老衲如何知晓?”
“上师若是不知,又为何要跑得这么快?”凝辛夷冷笑道。
老僧嘴硬道:“老衲不过活动活动筋骨,跑得自然极快。”
谢晏兮看向对面老僧,终于带了几分嘲意地开口道:“是吗?不知王家到底给了上师多少盘缠,供了几尊金佛,才能让上师流连在此,满口胡言?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不知上师短短这一炷香的时间里,嘴里可有半个字的实话?”
几番试探下来,老僧已经熄了想要溜的心,他叹了口气,身上的气质也一变再变,从最初的神秘老翁,到混口酒喝的落魄老翁,再到破罐子破摔你奈我何见势不对拔腿就跑的无赖老人家,直到现在终于坐直了身体,眼神清明却还是没把头上的假发掀掉的老僧。
无他,实在是对面这小子,面皮白净,看似年纪轻轻,三清之气却雄浑浩瀚,境界深不见底,更不必说这一身气派,显然来头不小。
打不过就放弃,老僧脸皮厚惯了,态度转变得无比之快。
“罪过罪过。”老僧连连摆手,宣了一声佛偈:“施主怎可意开口就污蔑老衲,老衲都说了,此前不过顺手为之,救人一命,怎么到了施主口中,老衲便成了那等贪图荣华与身外之物的俗物呢?”
“顺手为之,如何引得王家大院中这么多人的配合?”谢晏兮笑了一声,微讽道:“若非我走了一圈,哪里会知道,王家的赏金之所以滚到如此之高,背后竟是有报国寺的上师在中作梗?”
第7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