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芷!阿芷——!来人啊!阿芷死了——!有人在吗!啊——!”
“都别过来!别进来!里正——去寻里正来——!”
坐在床边的虬髯大汉脸色变得凝重,方脸男子的表情更是说不出的难看,勉强稳住心神,看向那位老翁。
老翁眼中也有讶色,但他坐得依然很稳,像是虽然惊诧,却见怪不怪,还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水:“便是如此。”
方脸男子冷声道:“怪力乱神妖祟之事自应有平妖监接手,我等虽然较常人要多几分身手,倒也有自知之明。遇上妖鬼之事,只有横死的下场。”
“既然确知有妖鬼,王大人与里正大人还要贴赏金令,岂非等同于唆使我等来送死!”虬髯大汉脸上也有了怒色,他一拍桌子,猛地起身,长条木凳与地面摩擦出一声刺耳的锐响:“乱世之中,我等虽然爱财,却也爱命。此举真是欺人太甚!”
那老翁唇边浮现一抹轻笑,他举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二位侠士可不要这样想,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见到什么,不是吗?”
方脸男子和虬髯大汉的表情一下顿住。
没有亲眼见到吗?
那他们看到的红衣与白衣女鬼又是什么?
见到的难道只有他们吗?
墙另外一侧的哭喊声还在不断传来,混在清晨的寂静之中,格外刺耳。
两人越想越怕,屋外虽是寒冬,今日却格外晴朗,一轮红日高挂,阳光铺洒。欢喜酒楼内烧着热气腾腾的炉子,炭火很旺,稍微活动便会出一身薄汗,可这两人却觉得止不住地发冷,那冷意好似要顺着他们的脚脖子一路向上爬,再渗入骨髓之中。
方脸男子终于忍不住道:“多谢老人家相告,今日天色甚好,正适合礼佛烧香。齐兄意下如何?”
“慈悲庵距此地还有一段距离,恰适合此时出发。”虬髯大汉也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丢下几个铜板:“老人家,多谢,就此别过。”
两人脚步匆匆地走了。
那老翁不置一词,就这样含笑看着两人脚底抹油离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目光穿出窗户,落在红墙的另一边,眼底的冷意和笑意却又都深了一些。
将酒壶里最后的几滴都饮尽,再也倒不出来什么,老翁才哼着小曲,打算起身。
宿绮云的眉毛都快要吊起来了,她再一次向前倾身,毕竟却又被凝辛夷按住,摇了摇头。
下一瞬,便听一道男声在那老翁身边响了起来。
“老人家这事儿做的忒不厚道了些。”那声音含笑,温和,却依然冷冽如泉水:“不过是两位古道热心,想要讨点生计的侠士罢了,老人家这遍体生寒符,实在是用得有些浪费了。”
老翁猛地坐直了身子。
这人来的悄无声息,那两位侠士走了总共也不过几息时间,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身边这人是何时来的,来多久了。
不用他回头,因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已经夹着那张遍体生寒符,伸到了他的眼前,晃了一晃。
符箓的效果分明还没完全过去,上面的朱砂尚且有半面鲜艳,那只手却显然对这所谓的遍体生寒毫不在意,这符影响不到他,这寒也穿不过他护体的三清之气。
老翁面色僵硬,却尚算镇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去了也是送死,若是用点这样的小小手段打消了他们的念头,岂不是美事一桩,功德一件。”
“如此讲求功德,追寻浮屠,老人家这身份可就不好遮掩了。”那人居高临下看过来:“我到底应该称您一声老人家,还是上师?”
正是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的谢晏兮。
不过三两句话的时间,身份已经被拆穿了个彻底。那老翁却反而敛去了一开始的微微慌乱,老神在在地一屁股坐了回去:“称呼自在人心,何必拘此小节。”
“那敢问上师,像您这样头顶假发,身穿俗衣,酒肉不忌,心中可自在?”谢晏兮问道。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那老翁竟然真的比了个佛印,施施然笑道:“老衲与佛祖之间的事情,便不劳这位施主操心了。施主还有别的事情吗?若是没有,老衲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谢晏兮撩袍坐下,压根不给这老僧脚底抹油的机会:“有,事情很多。上师请坐,酒肉管够,我们慢慢聊。”
这话礼貌归礼貌,态度却极为强硬,压根没给这老僧半点拒绝的可能。
他坐下,却不着急说话,一时之间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宿绮云实在有点摸不准为何此刻不急着去看王家大院里死者的情况,按照她的经验,第一时间的案发现场必定能发现许多线索,越是拖沓,线索被闲杂旁人无意中抹去的可能性越大。
她难掩眉宇间焦急,抬眼去看凝辛夷,黄衣少女却抬手,比了个“听”的手势。
听?
听什么?
宿绮云愣了片刻,倏而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太安静了。
之前那些穿透红墙与窗棂而来的惊叫与急呼,竟然好似从未响起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老僧虽然迫于谢晏兮的压力坐下了,肌肉却是紧绷的,显然并未放弃偷溜之心。
两人对坐,看似默不作声,实则早已在私下里交手了若干次,那陈旧木桌也终于经不住两人暗涌的三清之气,悄然裂了一道长长的痕。
那老僧有些不敌,眼珠骨碌碌乱转,倏而摸出一张遁地符,灵火一闪,不等谢晏兮反应,竟是真的就这样不顾颜面地遁地跑了!
凝辛夷万万没想到这人分明都已经被戳穿了身份,竟还如此不顾自己是佛家弟子,说跑就跑,还是以这么不体面的方式,不由得愣了一瞬。
倒是宿绮云率先一跃而起:“追!”
凝辛夷飞快留下一打铜板,起身跟了上去。
到底是初来乍到,地形并不相熟,那老僧遁地之术实在了得,有好几次凝辛夷的三清之气都险些跟丢,若非宿绮云的鼻子实在足够灵,那老僧用来掩盖身份的旧衣足够滂臭,真的会被甩掉。
谢晏兮捏了个诀,将三个人的身形与气息都彻底隐藏其中。只见那老僧奔逃得极为谨慎,足足在定陶镇里绕了两个大圈,绕得初来此地的凝辛夷都对这儿的路熟悉了,这才竟然悄摸摸又回到了欢喜酒楼附近。
然后从王家大院的墙下,径直穿了过去。
不等凝辛夷等人追上,他又提了个小布袋子穿了回来,似是料定已经将谢晏兮甩开了,这下这老僧连身形都不遮掩了,低头嘿声,就要将那袋子塞进袖中。
一只手横插过来,将那只布袋按住,老僧僵硬地看着分明应该没有了踪迹的谢晏兮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边:“上师让我好等,绕了这么大一圈,竟然只是为了取此物。这点小事何劳上师亲自动手,告诉我一身,我去帮上师取来,也是一样的。”
那老僧死死盯着布袋子,显然不打算放手,他咬牙道:“我与这位施主无冤无仇,施主究竟因何缠着我不放?!不知施主究竟是何人?”
谢晏兮想了想,信口开河:“路过此地,觉得有趣,好奇心比较多的路人?”
老僧:“……”
他放弃沟通,索性直接道:“放手!”
谢晏兮当然不放:“若是上师打开给我看一眼,我现在就放手。”
老僧咬着牙,谢晏兮好整以暇看着他。又片刻,那老僧竟是倏而松开了抓着布袋子的手,又是一张遁地符,“嗖”地一声不见了。
这一次,的确是太过猝不及防,连谢晏兮都一把没捞住,竟是真的让那老僧逃了。
却也并非全无收获。
谢晏兮提着手中布袋,看了也露出了身形的凝辛夷一眼:“打开看看?”
凝辛夷探手摸了摸,入手是硬物感觉,心中自然也已经有了猜想,但她还是道:“看看。”
布袋打开,内里银钱的色彩自然露了出来。
果然是一笔数额不大不小的酬金。
宿绮云脸色古怪地盯着那一笔钱:“……所以他刚刚是去取这笔钱了?他们为什么要给他钱?”
“还能因为什么。”凝辛夷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开始我还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现在看来,竟然果真如此。”
宿绮云道:“总不能是什么酬金吧?酬谢他三言两语外加一张符,就又吓走了几个慕名而来的侠士?”
三人沉默片刻,凝辛夷终于慢慢开口:“所以说,方才那一声死人了,也是假的,目的就是为了配合这老和尚的恐吓氛围?那两人看到的所谓女鬼,八成……也是故意为之,都是假的?”
理清楚了这一切,宿绮云只觉得匪夷所思:“明明贴了赏金令,却完全不想要解决事情,王家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是院中有事,还是无事生非?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凝辛夷转头看向红墙黑瓦,道:“我倒是有几个猜测,但究竟哪一种是对的,还需要再探一探,才能知道。”
第69章
车马劳顿,几人才入定陶镇,便遇见了这么一遭事情,还未来得及休息,连行李都还在马车上,先找了间客栈下榻。
平妖监司身有腰牌,又有朝廷文书,一应手续俱全,这一趟对于他们来说,算是公务,当然要先去见一趟里正。
才到衙门街前,便见一身官服打扮的中年男人微弯背,满面堆笑地走了出来。
“想来几位便是平妖监来的监使大人吧?”里正恭谨拱手行礼:“卑职姓赵,单名一个宗字,已任定陶镇里正四年有余,对我大徽朝一应律法都了然于心。此次向平妖监求助,实乃……无奈之举,幸亏诸位大人未曾计较卑职未符合规定却也上报,真的来了。”
赵里正边说,脸上已经浮现了止不住的忧色:“如今定陶镇因着这事人心惶惶,官差衙役查了一次又一次,守了一夜又一夜,始终一无所获。然而怪事却层出不穷,王家大院周遭的那些住家们各个都胆战心惊,叫苦不迭。”
他侧身,将几人往镇衙里迎,一边继续道:“我们定陶镇本就这么大,人口满打满算不过七八百户人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若是因此就逼迫人家背井离乡,举家搬迁,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可若不这样,眼见那些人家这样终日不宁,实在是……”
程祈年在客栈里便已经换回了平妖监的官服,闻言,温声道:“赵里正不必担忧。定陶镇有异,上报平妖监也无不妥,自然有人会辨别事情的真假与状况。更何况,我们来此,就是来解决问题的。”
这话本是安抚,然而赵里正听了后,却未能舒展眉头,而是细细嚼了嚼,问:“监使大人的言下之意是说,我们这儿的事是真的,换句话说,王家大院,确有问题?不是我们镇里人的错觉和瞎想?”
程祈年噎住一瞬,还在想要如何委婉措辞,便听宿绮云的声音在一侧冷冷响起,满脸不耐:“平妖监办事,何时还需要向人解释这么多了?”
赵里正在官场多年,虽然官没多大,察言观色已经刻在骨子里了。从看到这一行五人时,便已经在思考这些人究竟是以谁为首了。
且不论相貌出众却没穿官服的一男一女,剩下三人里,一人大半张脸都裹着黑布,这种角色一般来说都是沉默寡言但能打。剩下两个人,赵里正本来还有点不确定,但这话一出来,他就懂了。
赵里正脸上的笑容更谄媚了些:“是,是是,这话说的是,是卑职僭越了。”
程祈年抿了抿嘴,悄悄看了眼宿绮云,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一句:“如此,还请赵里正将与此事有关的宗卷交予我等。”
“卑职一得到平妖监的回复,便已经准备好了。”赵里正将几人引向一侧:“这边请。”
待得大家在宗卷面前坐定,赵里正又向着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于是众人面前的小桌上便又多了各色小食与茶水。
“诸位舟车劳顿,宗卷又多,一时片刻也看不完,有点小食提提神也是好的。”赵里正关切道:“县衙虽然简陋,也还有下榻之处,若是监司大人们看得上……”
程祈年道:“赵里正的好意心领了,只是住在县衙多有不便,住处便不劳里正操心了。”
他左右看看,又道:“这事儿既然由平妖监接手,想来赵里正也还有其他琐事要忙。”
这是委婉的送客。
赵里正哪里不懂,虽然的确十分好奇,却也知道,很多时候,好奇这事儿,能要人命。
等到赵里正走了,还很有眼色地顺势将整个县衙的人派遣了大半出去,只留下寥寥几人在侧屋等候差遣。
程祈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道:“次次都是这样,我们平妖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但每到一个地方,大家见到我们都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好像说错一句话就会被我们抽筋扒皮下大牢似的。”
“有听过一句话吗?”谢晏兮道:“敬畏二字,只有真的畏惧,才有真的尊敬。”
程祈年当然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他还是叹了口气:“虽然官职不同,形式不同,但大家都是为了大徽,为了百姓安居而努力之人,同披官服,便是同僚。同僚之间,本不应该有这种情绪。”
实在是太理想主义的发言,凝辛夷都忍不住撩起眼皮看了一眼。
却正好对上了玄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