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
这里是有人打了一架吗?
因为过于震惊,她的表情反而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麻木和平静,直到目光下移,缓缓落在了尚自竖着一根手指,指尖隐约有三清之气飘摇的谢晏兮身上。
四目相对。
气氛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两个人一时半会儿都没有说话。
凝辛夷慢慢眨了眨眼,终于有些哑声地开口:“这么激烈吗?”
谢晏兮的手背上还挂着一条沉红色的帷幔碎片,他低头盯着看了会儿,颇有同感:“是挺激烈。”
凝辛夷没想到他居然还认同了,忍不住道:“……那真是辛苦你了。”
“还可以。”谢晏兮轻轻叹了口气,颇为诚恳道:“不过是一夜没睡罢了。只是今日尚且还能支撑,若要如此这般再多来几次,可就说不好了。”
凝辛夷心道这个人怎么还和自己装上了,说得这么煞有介事,好像真的发生了什么一样。她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胡说八道:“洞房花烛夜,夫君辛苦一些也是应该的。”
谢晏兮收了指尖那一缕三清之气,神色不变,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带了有些散漫的轻佻:“辛苦的时候就叫我夫君,不辛苦的时候就连名带姓喊我谢晏兮,阿橘姑娘这称呼用得可真是转换自如。”
凝辛夷噎住。
心道你自己还不是凝小姐、阿橘小姐和阿橘姑娘切换自如,怎么还说起她来了。
噎完又觉得不对。
她用眼神指了指碎裂得颇为狼藉的帷幔,和木柱上隐约留下的锋利痕迹:“我这床帏虽然不怎么值钱,却也陪了我一载又一载。这事儿我就不计较了,但阿垣公子要记得赔我新的。”
谢晏兮用手指了指自己,似是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我赔你?”
他倏而明白过来:“难不成你以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不是吗?
她都看到他指间方才的三清之气了。
凝辛夷疑惑片刻:“等等,这难道不是你好奇心害死猫,非要碰我的枕头,然后和它大战了一场,才把这里搞成这样的吗?”
谢晏兮微讶挑眉:“敢情我在你心里竟是这种人?”
凝辛夷见到他这个反应,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多少有些愧疚,手腕用力,便要撑着身子起来,好好和谢晏兮道个歉,再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晏兮却倏而抬手:“你且等等。”
凝辛夷刚刚用力,起了个肩膀,闻言顿在了一个颇为艰难的角度,面色茫然:“……怎么了?”
谢晏兮先是将目光落在了两人依然交握的手上:“倒也没有别的事,但……不然你先松开我。”
从醒来到现在,凝辛夷都沉浸在面前一片狼藉的冲击之中,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一茬,闻言,她才发觉两个人的手竟然还是交叠的状态。
她第一反应是,明明谢晏兮可以松开她,何必说出来多此一举。
第二眼才发现,行,是她的手指勾着人家不放。
凝辛夷飞快抽回了手,速度快到几乎有了残影。
本以为谢晏兮还要卖什么关子,却见他比她抽收更飞快地转过了身,然后才道:“好了。”
凝辛夷:“?”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转过身去?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继续方才的动作,慢慢直起了身。
然后,她僵硬片刻,猛地低头。
那些原本还因为她躺着而停落在肌肤上的衣料簌簌而下,和她的帷幔一样,变成了边角锋利却狼藉的碎布,随着她的低头,还在左一片右一片地往下掉。
凝辛夷:“……”
她刚才说激烈,好像也没错。
谢晏兮说是挺激烈,也没什么错。
谢晏兮已经抬起了两只手,比了个介于投降和与我无关之间的姿势:“真和我没关系啊,你要是不信,自己摸摸,应该还残存了点儿你的三清之气。我刚刚要不是挡了挡,这屋子恐怕也要跟着一起遭殃。”
他不说,凝辛夷这会儿也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
原来失控的是她。
结果反而是她倒打一耙。
她想要道歉,却又低头看到了自己现下不容乐观的情况,沉默片刻:“右手边,衣柜里,可否帮我拿件衣服。”
谢晏兮依言,横着跨步,基本上是平移了过去。
帷幕没了,屏风还在,凝辛夷的手指停在碎裂的布料上,还在思考自己这一次高烧昏迷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听到谢晏兮的声音有点远地传了过来。
“……你要哪一件衣服?”
谢晏兮正在接受颇为巨大的冲击。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女孩子的衣橱,被里面依颜色浓淡渐变摆放整齐的红橙黄绿青蓝紫小小地震撼到,一时之间只觉得不仅无从下手,甚至提问都无从出口。
凝辛夷哪里知道谢晏兮的情况,随口道:“随便,你看着顺眼就行。”
谢晏兮:“……”
他看着顺眼就行。
他以前觉得自己是个很挑剔的人,但这会儿看到这一大衣橱的衣服,觉得自己看什么都顺眼。
谢晏兮干脆闭眼随便取了一件,然后连眼睛都没睁开地回去,将衣服递给了凝辛夷,又重新绕回了屏风后面。
凝辛夷其实心思也不在衣服上,谢晏兮递了什么过来,她就随便往身上一搭,站起身来。
听到她窸窸窣窣起来的声音,谢晏兮又等了会儿,直到凝辛夷说“好了”,才睁开眼,转回身来。
直到这会儿,他才发现,他拿了一件丁香色掐花软烟罗大袖衫,下面是一条同色的石榴裙,大片的海珠与掐花点缀其上,实在是繁复重工,极具观赏性,就是在这样将明的清晨,穿这样过于漂亮复杂的衣服,再勾勒出纤细柔软盈盈一握的腰肢,多少有点太隆重了。
可凝辛夷这张脸,实在是穿什么都过分好看。丁香色让她显得恬淡温柔,与世无争,可她抬眼之间顾盼生姿,眼中狡黠之色流转,举手投足都带着天然的摇曳生姿,移动之间满室生辉,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烛下美人赏心悦目。
移不开眼,谢晏兮就没移,干脆多看了一会儿,然后在凝辛夷若有所觉看过来的时候,十分镇定地转开了脸。
凝辛夷完全没感觉到谢晏兮的这一系列复杂行为。
至于这套繁复衣裙,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一来这衣裙能出现在她衣柜里,本也是她喜欢的。二来,谢晏兮这种世家公子,喜欢这种姹紫嫣红的浮夸风格实在是太正常了。
左右这狼藉一片的床是没法坐了,她干脆又拢袖坐回了方才那张椅子上,倒了杯茶给自己,又因为茶水已经泡太久而涩意太浓,狠狠皱了皱脸。
这么一会儿时间,她已经想清楚了。
左右已经是夫妻,看也就看了。况且衣料碎裂,却也不至于衣不蔽体,只是露出了她肌肤上的那些密纹。
她不是很确定谢晏兮到底看到了多少,但无论如何,她也总要为这件事给出一点解释。
她主动开口,总比他来追问强,这样起码主动权在她手里,还能展现出一些她的诚意。
“并非想要隐瞒什么,只是这事儿到底不太好启齿。所以想要再过一些时日,等你我再熟悉一些,挑一个好时机,再告诉你不迟。”凝辛夷清了清嗓子,柔声道:“没想到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你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盼你听我说完以后,念在你我已经行了天地礼,也算是夫妻一体同心的份上,不要告发我。”
谢晏兮忍不住挑了挑眉毛:“什么事情这么严重,竟然让你提到了告发这两个字。”
凝辛夷长长叹了口气:“的确有些严重。可此事虽然隐秘,却也不得不说。昨夜我虚弱至此,你却守在我身边,没有舍我而去,我心下感动。虽然我身上的确还有一些旁的事情不便告诉你,但我左思右想,总不能什么都瞒着你。”
天将明,烛火也快要燃尽,残存的飘摇微光下,美人红唇微启:“所以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埋藏最深的秘密。”
谢晏兮露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她轻轻扯开了一点衣襟,露出了一片胜雪的肌肤和上面缭绕如纹身般的黑色线条:“这些密纹,乃是一个封印。”
谢晏兮的眼神慢慢落在她的颈侧。
凝辛夷继续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最耸人听闻的话语:“我的体内,封印了一只妖尊。”
化形妖祟已是罕见的可怖,否则在白沙堤时,元勘也不会为了亲手参与了化形妖祟的降服而洋洋自得。而化形妖祟再向上,才是妖气冲天、能号令一方妖兽、致人间生灵涂炭的妖尊。
大徽朝南渡建国以来十余载,至今平妖监的册子里,也才记录过寥寥数只。
面前言笑晏晏的少女却说,她的体内,就有一只。
实在是十分骇人之事,也当得起她那么长的铺垫,也当得起她所说的、最深的大秘密。
“但你不用担心。”她继而道,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黑釉瓷枕,神色认真,音色却轻描淡写:“我这枕头里,有一柄剑。只要我的封印有异动抑或失控,这剑就会杀了我。”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只需离我远一点。”凝辛夷看向谢晏兮的眼瞳,甚至弯唇笑了一下:“万不可像今日一样,还留在这里。且多等一会儿,就可以为我收尸了。”
生死大事落在她嘴里,仿佛什么稀疏平常的家常。
就好像她对这件事情坦然至极,甚至随时准备好了赴死。
而且已经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很多次。
她边说,边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多了两分凄楚:“我知道这事很难被接受,但事已至此,夫君便是想要退婚,也有点晚了。好在你我互有目的,互不干涉,并无感情,届时也不会太过伤心。只希望你念着往昔我的一点点好,帮我入土为安。”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了一片安静。
凝辛夷始终记得凝茂宏教过她的一句话。
如果想要别人相信你,谎言里,一定要带着真实。这样别人才会分不清你说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甚至反而会将你说的最真实的事情,当做是危言耸听和一片荒唐。
比如现在。
谁会相信侨姓高门第一世家的女儿,体内竟然封印了一只妖尊呢?
她的表情认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虔诚,泫然欲泣的样子绝不似作伪。可偏偏这样,才会更显得这事儿半真半假,又或者说,让人觉得这位贵女是在绞尽脑汁地编造一个让人信服的荒诞谎言。
凝辛夷觉得自己发挥得还算是不错,声情并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适当示弱,进退有度。
可这般长长一番话说完,面前的红衣少年却没有任何自己想象中的反应,反而很是沉默。
凝辛夷本来挺有把握的,结果谢晏兮这样,她反而有点紧张了起来。
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又或者说,他是愿意信,还是不愿意信。
凝辛夷实在读不懂谢晏兮此刻的表情,随着他沉默愈久,心底愈发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