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凝辛夷盯着望不到头的台阶,瑟缩了一下,使劲摇头:“不,阿橘现在就要休息,娘,我一步都走不动了!”
她分明是在耍赖撒泼,女人却轻轻笑了起来。
她俯下身,用两只手抚在了她的肩头,像是这样就可以给她最温柔也是最坚定的力量。
“阿橘,你要永远相信自己。”她站在小凝辛夷身后,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你走不完的路。”
那些登不上去的台阶随着她的话语慢慢幻化成了长不见尽头的路,她走在路上,而路的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山野森林,她不敢驻足,甚至不敢侧头去看。
因为余光所至,那些林立的树木逐渐在雾气中幻化成了奇诡可怖的巨大妖物,在白雾之中缓缓浮凸出狰狞的面容和骇人的獠牙。
她有些瑟缩,浑身抖动得厉害,然而那双手却仿佛始终在她的肩头,那道声音也依然在她的背后和耳边。
“阿橘,向前走,靠自己走完。”她重新牵起她的手,含笑道:“相信自己。”
“这个世界上,没有你走不完的路。”
于是她继续向前。
她看到獠牙血淋淋,妖鬼悬挂其上,皮开肉绽剥落下来,有血滴在她的鞋面,再落在她的手背。那路越来越逼仄,参天的树木不知何时悄悄向下俯身,将天穹都遮盖,像是要以铺天盖地的妖鬼将她笼罩,再吞噬。
只要她犹豫,只要她驻足。
巨大的惶然攥住了凝辛夷的心脏,她又冷又热,又累又痛,可那只手却始终没有放开她,所以她便无所畏惧。
小小少女始终迈步向前,她被血染湿,那些各色的妖血将她淋湿,血色化出的幻火将她点燃,她跌倒再站起来,她的长发披散,衣衫也变得褴褛,可她还在向前。
始终没有回头地向前走。
直到面前终于出现了几乎刺痛眼瞳的微光。
凝辛夷眼瞳微缩,下意识要加快脚步。
可她已经力竭,脚步踉跄,跌倒后再难爬起,几乎是匍匐着向前爬,就在触碰到那道光的几乎同一时间,一股力从她身后传来。
牵着她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悄然松开了她,在最后的时候,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将她向前一推。
凝辛夷扑入光明。
而那只手和它的主人,却留在了那片诡谲可怖的妖鬼森林之中。
凝辛夷惊惧地睁大眼:“娘——!”
可就连这一声也被吞没,潮水倏而淹没了她,她四肢早已困乏至极,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只能任凭自己越沉越深,直至失去意识。
*
帷幕终究还是没有落下,谢晏兮的手指搭在帷幔的布料上,目光从凝辛夷的脸上缓缓移动到了黑釉瓷枕上。
釉色细腻,却也愈发显得睡在上面少女的肌肤细腻如白釉,如此两厢辉映,烛火之下,都有些许的暗光流转。
谢晏兮一开始还觉得,凝辛夷那一句,是某种让他不要靠近的威胁,还忍不住笑了笑。
一个枕头罢了,要怎么千刀万剐他?
说出去都要被人觉得有病的程度。
类似于当初在白沙镜山时,她昏迷过去后,指尖亮起的那一抹幽光。
但当他的目光真正落在黑釉瓷枕上时,他才缓缓意识到,凝辛夷所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
只是这样看,他都能感觉到,那黑釉瓷枕中不动声色散发出来的晦涩气息。
谢晏兮脸上的神色慢慢变地凝重,又难掩一抹好奇。
她到底枕了什么?
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现在这样的状态,与这枕头,有什么关系吗?
谢晏兮满心疑问,但现在显然不是探究这一切的时候,他不是那种会趁人之危去做什么的性子,凝辛夷已经告诫他,他纵有好奇之心,也会按捺下来。
这是对凝辛夷最起码的尊重。
他应该离开的。
可蜷缩在那里的少女高烧不退,连额发都濡湿了一小片。
他到底有点对这个状态的凝辛夷放心不下。
如此犹豫间,凝辛夷面上的痛苦之色越来越浓,眉头紧蹙,谢晏兮手指微动,下意识就想要帮她抚平眉间。
但他才垂手,帷幕摇摇晃晃打在他的袖子上,于是他又惊醒般猛地顿住。
几乎是克制地闭了闭眼,谢晏兮就要收回手。
他的袖子却被猛地拽住。
凝辛夷没有睁开眼,她只是向着虚空无意识地探了一把,似是想要抓住什么,再恰好抓住了他的袖子,然后沿着布料向上,攥住了他的手指。
谢晏兮几乎是僵在了原地。
她明明在高烧,手指却依然冰冷,攥住他手指的那只手冷白如玉,就像是攀附在他的腕骨到掌心。
谢晏兮垂眸。
许久,他终于慢慢抬起手指,反握住了她的手。
然后缓缓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烛火静静燃烧,有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划破宁寂的夜。
谢晏兮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眼底神色晦涩难明,最终却又化作了一抹自嘲的笑。
白沙镜山时,他觉察到在接近她时,他体内紊乱暴虐不堪的三清之气竟然会顺服下来,所以想尽办法再接近她一点,以试探几分。
未曾想到此刻,她这样主动攥住他的手,他却在这里坐立不安,心绪不宁。
凝辛夷昏睡得实在并不安稳。
她似是在做一个极难渡过的梦,辗转反侧,就连周身的三清之气都开始溢散不稳。
除了握着他的那只手始终未动。
谢晏兮实在也已经累极,刚刚稍微合上眼,就被凝辛夷开始紊乱的三清之气惊醒,猛地竖起一根手指,挡住了迎面而来的一缕有些凌厉的三清之力。
怎么他体内混乱不堪的三清之气被她抚平,反而是她的开始失控了?
谢晏兮来不及多想,已经通过两人交握的手,向着凝辛夷的体内渡去了一股中正平和的气。
说来可笑,他自己时刻都要忍受紊乱灼烧的三清之气带来的痛苦,可他凝出的三清之气却最能抚平别人体内的伤势。
也算是他之前随口说的那般,医者不自医。
等到凝辛夷的情况终于稍微好转一些,那股堪称失控的三清之力不再乱飞,谢晏兮才稍微放下心来,握住他的那只手倏而一紧。
不等谢晏兮抬头,便听凝辛夷猛地开口。
“娘——!”
谢晏兮所有的动作都顿住。
……敢情她握着他的手,是把他当成她娘了?
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抬眼,想要去看看凝辛夷现在情况如何,他方才渡过去的这一波三清之气有没有多少让她舒缓一些。
然而才抬眼,他的目光就顿住了。
方才他挡住了所有涌向他的三清之力,却没想到,这三清之力失控时,竟是六亲不认。
裂开的帷幔如细碎的红雪簌簌而下。
凝辛夷前襟外翻,露出了雪白里衣,碎裂开来的布料里,是比里衣更腻白的肩头,漂亮的锁骨线条,她披散下来如绸缎般的漆黑长发。
和所有袒露出来的侗白肌肤上,细密繁复的黑色线条。
那些线条缭绕弯曲,晦涩层叠,游走如盘蛇,没入她的躯壳,再从衣料的另一边蔓延出来。
这一刻,饶是只能窥见一隅,谢晏兮也已经清晰地看到,凝辛夷的身上,被一笔一划地勾勒绘制了一个神秘的密纹法阵。
叮铃——
一声细微的清脆铃音划破空气。
谢晏兮下意识去寻音源,目光落在了她雪白腕间的旧红绳上。
绳上有五颗暗金色不起眼的铃铛。
少顷,他再重新抬眼。
然后正对上了凝辛夷不知何时苏醒过来,直直望向他的一双漆黑眼瞳。
那双眼平静如海,却又波云诡谲。
第39章
凝辛夷是被铃音唤醒的。
溺水的窒息饶是梦境也依然清晰,巨大的挤压感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此前的那些炙热也已经离她而去,越来越多的冰冷浸入她的躯壳,让她一寸寸冰冷了下去。
这本就是她最习惯也最熟悉的温度。
凝辛夷就要放弃挣扎,任凭自己在冰冷入骨的深湖之中溺毙。
可她的掌心却还有一缕温热。
那样的温度支撑着她,让她没有彻底昏死过去。
那一缕温热源源不断地向她的体内传送着更多的温度,像是想要将她从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中捞出来。
她想要靠近温暖。
可是就这样睡过去,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在挣扎中痛苦,在窒息中沉沦,却终究还是反手握住了那只始终抓着她的手。
意识始终保有的那一丝清明才能勾动她手上的那一串三千婆娑铃,发出一声脆响,让她猛地醒来。
天地还是一片暗色,但是极东的天边已经有了一线微白。
她睁开眼,入眼便是七零八落的看起来像是狗啃的帷幔,一眼望去,竟是没有一块完好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