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终于从一片沉黑变成了稠蓝,龙凤双烛也燃尽,在轻微的一声噼啪后,骤而熄灭。
一片倏然降临的黑暗中,谢晏兮垂眸,意味不明地盯着自己那只方才被凝辛夷握住的手,半晌,终于幽幽道:“……所以,是妖尊让你在梦里喊我,娘?”
凝辛夷:“……”
凝辛夷:“…………”
她好艰难才把已经涌到舌尖的那个“滚”字咽了下去。
第40章
接下来数日,凝辛夷都没见到谢晏兮。
没时间见是真的。
谢府的修缮工事进行得如火如荼。
除了身边的十二侍女和三十六侍卫,凝辛夷还从凝府带了数位管事和嬷嬷来。
人是她挑出来的。
这事儿凝茂宏很是大方,虽然息夫人表达了十分的不满,但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必去扶风郡这种她心中的穷地方受苦,还能留在自己身边荣华富贵,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从凝府带来的这些人世代都是凝家的家生子,心虽然未必向着她,技术手艺却都值得信任。背地里他们或许会将这里的事情巨细无遗回禀给凝茂宏或是息夫人,但凝辛夷并不在乎。
身边盯着她的人本来就很多,也不在乎再多一点。
况且,她身上的确还肩负着要重振扶风谢氏的任务。
那些以她嫁妆的名义进入谢府的大量财富,其中很大一部分,本就是用来做这件事的。
除却府邸修缮这一项大工程,更重要也更耗神的,是将谢家这三年来凋零的那些生意都收拢一番,重新做起来。
这才是谢家的根基。
凝辛夷的面前堆满了账本。
三年封府,无人进出,但灰尘是一点儿都没少。
辟尘符早就失效剥落,散落一地,如此厚重的灰尘,饶是凝三和凝六两人在库房带着侍卫们以三清之气抚平清理,再搬到凝辛夷面前时,依然有点儿呛味。
紫葵用绢帕捂着鼻子,咳嗽了半天,小声抱怨道:“怎么也不多晒晒,这味道也太呛人了!”
凝三在旁边一拱手:“深秋时分,艳阳实在难见,小姐又催得急,凝三不敢耽误。”
道理紫葵都懂,但她还是忍不住抱怨道:“既然这样,不如誊抄一份再送来,这味道谁受得了啊!”
凝三面不改色:“凝三这就为紫葵姑娘备纸笔,我们侍卫各个大字不识,实在难以做到紫葵姑娘的要求。”
紫葵坐直身体:“你……!”
“好了。”坐在上首的凝辛夷终于开口,她也被呛得不轻,却到底有三清之气护体,驱散了许多灰尘与霉味:“开窗散散味,人的鼻子最是能屈能伸,习惯了这味道,也就无所谓了。”
凝三于是行礼,带着手下一众人规规矩矩守在了书房门外。
来到扶风郡,凝辛夷一共带了三名真正的凝家卫,三人各自统领十一名麾下侍卫。
凝三和凝六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这两人的境界已有窥虚引气,放在捉妖师里,也能独当一面,若是去平妖监,也能谋到一块腰牌。
至于凝九,则专门隐在暗中,为凝辛夷处理那些她不便在明面上处理的事情,轻易不会现身。
凝辛夷带上了紫葵递过来的一双手套,淡淡道:“这里不是家里,府中如今百废待兴,人手也不足,一切从简。这种任性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
紫葵抿了抿嘴,低头称“是”。
说完却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凝辛夷一眼,心道三小姐真是能装,分明依她惯常的性格,便是带了十层手套,也不会碰这些看起来又脏又脆弱的纸张一下。可今日人多眼杂,她顶着凝大小姐的名号,竟然也就做了平时只有大小姐才会做的事情,倒是演得不错,别不是真的入戏了,搞不清自己是谁了。
凝辛夷这里有紫葵的一缕三清神魂,很轻易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停下手,微笑道:“紫葵,你来帮我翻页。”
紫葵不情不愿也得愿,她可没有凝辛夷的手套戴,于是不出几页,她的手就已经沾满了灰尘。
她是凝辛夷的贴身丫鬟,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金贵一些,惯常这种脏了手的活儿是决计轮不到她去做的,于是不出片刻,她那双手上,便已经有了小红疹子。
凝辛夷看到了,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她自己的手都未必有这么娇嫩。
小红疹子又痒又刺痛,紫葵忍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了,刚要说话,便听凝辛夷道:“哎呀,手这是怎么了?”
又看向一侧的其他侍女:“去寻一趟大公子身边的满庭,就说我屋里的紫葵受了点伤。”
那侍女依言去了。
紫葵心头泛起的那一点委屈顿时消散了大半。
她可从没想过凝辛夷会故意磋磨她。
跟着凝辛夷在一起这么久了,她看得很是清楚。这位凝三小姐外表张牙舞爪刁蛮任性荒唐跋扈,实际上不过虚张声势,说难听点就是草包一个。
息夫人让她跟在三小姐身边之前,教了她不少教唆之法,让她不动声色地败坏她的声名。
紫葵一开始还是有些惴惴的,直到她发现这位三小姐是真的没什么心机,她随便试探说两句,就真的能让她对着一点小事勃然大怒,不依不饶,如此久而久之,再加上息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神都里真的开始有了传言。
初时只是说凝家那不知来头的私生女是个三清断绝的凡体之人,半点凝家血脉都没有遗传到,实在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后来传言虚虚实实,越来越盛,逐渐变成了凝三小姐骄奢淫逸,跋扈乖张,简直就是凝家老爷子这一声唯一的污点。
只有紫葵自己知道,这些传言里面,她出了多少的力。
比如刚才,若这是在神都,这事情传出去,自然不会有人说是凝三小姐身边的侍女如何如何,而是会变成,凝三小姐竟然要下人将满府账目重抄一遍给她,只因为她嫌陈年账本太脏,真是不知轻重,荒唐至极!
其实紫葵最开始的时候,还是有点心虚的。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位凝三小姐实在是太好煽动了,她几乎每一次都能成功。
再到后来习惯了,紫葵甚至多少开始在凝辛夷面前颐气指使,觉得所谓凝三小姐,不过是她的一具提线木偶的诡异快感。所以才时常口出僭越之语,表面对她唯命是从小心谨慎,实则心底总是带了点微妙的怜悯。
至于现在,见到凝辛夷被送来这里替嫁还无半点委屈,一派能为父亲和阿姐分忧是她的荣幸的样子,紫葵竟然反而替她有些不忿和怜惜,还有些怒其不争。
便如此刻,紫葵自然下意识觉得,凝辛夷让她来翻账本的书页只是骄纵惯了,见到她起了疹子的关心才是真的。
要说,这一页页账本虽然繁杂浩瀚,却实则乃是最私密之物,凝辛夷对她简直毫不设防,连这都让她到近前来,又怎么可能对她生出旁的心思来。
满庭来得挺快。
一点小小红疹,他三清之气拂过,紫葵的手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娇嫩,未留一点痕迹。
治好了,凝辛夷向他道了谢,客气地遣人将他送到门口,继续垂手看账本去了。
紫葵在旁边忍了又忍,欲言又止,终于使了个眼色,让其他人都先下去,这才凑到了凝辛夷旁边。
紫葵压低声音:“小姐,这转眼都七八日过去了,咱们这么久都不见姑爷一面,真的好吗?刚刚满庭都来了,您也不问一句姑爷如何了?”
这就是除却近日的确太忙了之外,第二个没见谢晏兮的原因了。
回想起那一日,凝辛夷多少有点未尽的气血上涌。
她精心设计了氛围,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话,最后都被谢晏兮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毁了。
她甚至都已经懒得去想,谢晏兮到最后是信了还是没信。
总之,思前想后,凝辛夷还是觉得,这人暂且,不见也罢。
她还没想好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凝辛夷低头翻过一页账本,施施然道:“若是着急,你可以自己去见见,左右不过多走两步的事儿。”
紫葵急道:“小姐,您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都觉得,您和姑爷的感情也、也不错,怎么转眼又分开这么久……”
这话倒是稀奇。
凝辛夷轻轻抬手,她做着翻页的动作,指尖看似触碰到了纸张,实际上还隔着一层薄薄的三清之气:“感情也不错?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儿,你们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这里的你们又是指谁?”
紫葵好难启齿,又想到了什么,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声音也变小了许多:“就、就那一夜……”
凝辛夷耐心等着:“嗯?”
紫葵意味深长,进行暗示:“就是那一夜!”
倒是不至于不知道紫葵说的是什么时候。
她和谢晏兮,满打满算,也只有这么一夜。
所以她才困惑。
凝辛夷问:“那一夜怎么了?”
紫葵干脆咬牙直白道:“那一夜,小姐与姑爷实在激烈,床帏也碎了,小姐的红衣也碎了,连里衣都……那日棠意和清菱守夜,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都说、说动静……”
她低下头,在凝辛夷慢慢变得古怪的眼神里,艰难吐出最后两个字:“很大。”
凝辛夷:“……”
她倒是没想到,这一晚留下的那些狼藉,落在下人们眼中,会被传成如今这个版本。
离谱中,又透着一丝合理。
紫葵继续道:“姑爷和小姐情投意合本就是好事,息夫人此前还特意叫了我去,要我将这个东西交给小姐,还说房中事无小事,其中种种,还要小姐自己多揣摩揣摩。”
她边说,边掏出自己揣了许久都没有递出的小册子。
凝辛夷听到“息夫人”这三个字就已经开始警惕,然而心中一腔猜想还没捋顺,那小册子已经跃入了她的眼中。
行,她知道为何紫葵要先屏退下人了。
她本来还以为紫葵是不想让别人听到劝她去见谢晏兮的这些话,原来在后面这儿等着她呢。
小册子活色生香,封面上一男一女交叠相拥,满面快活,栩栩如生,想来若是翻开,应当更加精彩纷呈。
凝辛夷:“……”
紫葵已经涨红了脸,不敢多看一眼:“本应洞房花烛夜之前就交给小姐的,是紫葵疏忽了。”
——就差说,是前一夜凝辛夷给了她别的任务,将她支开去了元勘那里,所以才忘了的。
世家府中,女子出嫁之前,都会提前有嬷嬷来对未经人事的少女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地讲授一番。只是这嬷嬷向来都是母亲来安排,息夫人没安排,凝辛夷便只收到了由紫葵递过来的这么一卷春宫册子。
这种分明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和满目账本一起出现在书房里,真是好不荒唐。
凝辛夷满腔冷笑,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