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第一天,鼓声没有停,冬雷没有停,夏花也没有败。
第二天,鼓声也没有停,冬雷依旧,夏花亦然。
第三天,神都的百姓几乎要习惯那鼓声,有不怕死的甚至在城东赌坊里偷偷下了注,说这鼓声要敲多少天,平北候的命到底保不保得住,天下人的口到底堵不堵得住。
这一日的黑夜将尽,灯火飘摇时,终于有马车与地面摩擦的声响传来。
这一次的马车似乎比平时都要稳且慢,马车上的人甚至没有下来,只是隔着一层车壁,开口道:“还回家吗?”
这句话出声,周遭的人已经跪了满地,行礼道:“凝司空。”
凝辛夷弯了弯唇:“既然不是我家,就不回了。”
凝茂宏沉默少顷,依然端坐在马车之上:“一定要这样吗?”
“血书在身,五万条冤魂在心。”凝辛夷应道:“一定要这样。”
凝茂宏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然后才慢慢问道:“我若说,我之所为,亦是为了天下,你可相信?”
凝辛夷道:“信。可为了天下,也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凝茂宏倏而道:“我会杀你。”
凝辛夷一槌抡下,平静道:“这种已经失败过很多次的事情,就不必再强调了。”
至此,这场生硬的对话似是就要结束,但那马车中终于飘出来了一句话:“你就一次都没有怀疑过是阿娆?”
凝辛夷反问:“我应该怀疑她吗?”
凝茂宏似是很轻地笑了一声,又似是没有。
他的问题问完了,于是轮到凝辛夷:“息夫人不敢说的答案,您会告诉我吗?”
凝茂宏平淡道:“既然长湖的封印已经破了,你不是都想起来了吗?”
凝辛夷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倏而问道:“您想要复活的人,是我阿娘吗?”
这句话似是触动了凝茂宏内心深处的什么,马车上的那道素来如渊如山的气息竟是第一次有了不稳,凝茂宏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遮掩自己的心绪,随即,他的声音极冷硬地短促应道:“不是。”
“真遗憾。”凝辛夷却是轻慢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您对我阿娘情根深种,所以才会想要举天下之力,森森白骨,层层人命,想要复活她一个人。”
那马车中的气息不稳得愈发厉害,凝辛夷却似未觉,转而道:“幸好不是,毕竟被复活,实在是一件太过残忍无趣的事情。”
凝茂宏没有再出声。
问与答都结束,这对本也不甚熟悉的父女之间,便也言尽于此。
凝茂宏的马车就要离开,这个天地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能再阻止这鼓声。
可马夫的马鞭才要扬起,凝茂宏的声音蓦地从马车中再响了起来。
“你在等什么?”
回应他的,是脚步声。
密密麻麻,踉跄跌撞的脚步声。
凝辛夷的鼓声终于停了一刹,她的脸上也有了些疑惑,心道自己分明拜托善渊师兄以何日归布返魂阵,一回生二回熟,若是不成,就再多来几遍,她会尽力拖延到他成功召出那些不散的英魂,以这些冤魂聚于阙门之前,虽然届时她必然逃不了驱魂乱世的声名,却定然可以逼得宫中低头,至少也要为她打开宫门,给她和这些英魂一个交代。
而她恰也知晓,每年永宁寺中都会有佛国洞天的高僧前来,届时正好请这几位高僧祝颂,为彼岸忠魂超度。
可这些脚步声是什么?
召魂再多,魂魄也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还是说,只要魂魄够多,也可以在这个世间发出真正的呐喊?
马车的车帘终于掀开一角,凝茂宏的目光从马车里投出来,落在凝辛夷身后的官道上。
宿绮云一人站在最前。
平北候的亲卫和旧部虽跪着,却依然像是笔直的、不会折戟的枪,与其说求情,倒不如说,他们像是在找寻一个可以一击必杀凝辛夷的机会。
可那些黑甲亲兵之后,有披麻脏衣狼狈不堪的百姓开始出现,一个两个,成群结队,逐渐变成了乌泱泱的一片。
他们有些恐惧地看着面前极高的城楼,看着城楼上不太识得的字,相互依偎得更紧了些,像是在给彼此力量。
然后,他们的目光落在了登闻鼓前持鼓槌的少女身上。
于是那些惊惧慢慢散去,变成了轻轻松开的一口气。
为首的那个人屈膝跪了下来。
于是他身边,身侧,身后的所有人,也跟着他的动作,一起跪了下来。
膝盖与腊月冰冷的地面碰撞出绵延的声响,除此之外,竟然静默无声。
没有人交谈的声音,没有言语声,也没有所谓的高声呼喊,意图上达天听。
鼓声便是他们的心声,他们的高呼声,他们的呐喊声,所以他们什么都不必说,只用沉默。
凝辛夷怔然回首,眼中倏而落下一滴泪。
因为她已经认了出来,这些便是她与师兄在途径雁北郡时,见路边衣衫褴褛寒苦不堪,所以为他们点燃了一簇又一簇微不足道的取暖之火的百姓们。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凝辛夷想要从这些人中看到熟悉的身影,她也确实看到了,元勘和满庭在稍远的地方肃容向她颔首,她下意识去寻找那个更散漫淡漠,也更挺拔冷冽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可她知道,若是没有师兄,这些人,绝不会来这里。
师兄没有招魂,他日夜兼程,为她带来了真正的黎民苍生。
她沉默片刻,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张黄金傩面,在众目睽睽下,慢慢带在了脸上。
带上这张傩面,她便是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这身份一旦昭示天下,她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
东方启明。
第一缕的晨光悄然洒落。
那停顿了片刻的鼓槌重新扬起,重重一槌落下。
凝辛夷的一槌,是震动满神都的鼓鸣。
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的一槌,登闻鼓面先是有了一道裂纹,然后从中轰然裂开。
梁倚公公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朱雀大道上。
阙门缓缓开启,尖细的宣旨声回荡。
“陛下口谕——宣凝辛夷,进殿觐见——”
第177章 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知……
距离神都更远的地方,有人在群山之巅勒马,遥遥看向神都的方向。纵使目力再好,这样的距离,落入眼中的也不过一片阴影轮廓,甚至看不清城楼上那纵横的神都二字,只能看到天地之间好似有璀璨的金光一闪。
可马背上的人还是在看,像是哪怕只是这样遥遥地看着那个方向,便已经足够。
公羊春周身都笼在一片阴影之中,许久,那些模糊的影子才被他收入体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色因为过度透支而苍白衰败:“三殿下,该走了。余先生也在等着我们了。”
姬渊再看了那模糊不清的影子一眼,应声虫中,有满庭与他传音时,一身如裂般的鼓音和太监尖细的声音混杂。
她之所愿,已经达成。
让这么多的百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雁北郡到神都,还不被察觉制止,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若非公羊春和他的门生们以偃影掩护相助,怕是再过三天三夜,也走不到神都。
姬渊没有去看身边有些虚弱疲惫的公羊春,只是调转马头,平静道:“有劳左相。”
“三殿下终于想通,肯跟着老臣走,老臣自然愿意为殿下肝脑涂地。”公羊春笑眯眯道:“君臣之间,怎需言谢?”
姬渊从转身的那一刻起,神色已经变得一片冷淡,那种曾经鲜活的、拥有强烈的爱、恨与欲求的情绪像是被他彻底剥离开来,留在了远眺神都的山巅,也扔在了他的身后。他甚至与三清观中那个光风霁月温柔却疏离的善渊都全无关系,只剩下了这一身麻木无趣的皮囊。
公羊春这一路上,将大邺旧部如今的情况巨细无遗地细细向姬渊讲来,及至踏入扶风郡鹿鸣山下隐秘的小院时,已经说了七七八八:“……观星而卜,天下乱象将至,群星黯淡,正是破军出世之时。”
他洋洋洒洒说了这许久,口干舌燥,却没得到一点儿回应,结果他回头去看姬渊,却见到这位爷在看山。
公羊春道:“神都界与扶风郡以鹿鸣山为界,昔日的鹿鸣山上还有呦呦鹿鸣,如今也只剩下不愿离去的鹿妖作祟了。”
姬渊却在想,他第一次为她挡剑时,她看着他满身的血,一边着急一边生气的样子。那时她说神都到扶风郡天高路远,翻山越岭,鹿鸣山上妖影憧憧,她顶着金钗重冠涉水跋山,到了谢府门前却是空空荡荡。
鹿鸣山都见过她金钗重冠华服红盖的模样,他却没有。
成亲那日,已非来时。
倘若那时,他站在谢府的门口,在认出她的时候,便俯身在她红盖头边告诉她,自己便是善渊呢?
姬渊冷冷移开目光,脸上甚至连一丝自嘲的笑都没有,所有这些假如都只是在他冷硬麻木心底上再重重剁下的一刀罢了。
解血契的那位余先生以三清神魂仔细地“看”了他片刻,松了口气:“的确如我所想。夫人与殿下结契时,殿下并无意识知觉,所以结不了死契。既然不是死契,便不必双方都在,只需要夫人的一点舌尖血便足够。”
他拿着手中的瓷瓶,瞅着姬渊的脸色,收回了自己惯常会再问的那句“可想好了”。
但余先生到底习惯了絮絮叨叨,他掌心结阵,顺口道:“这世间的婚约血契其实有两种。一种便是您与夫人所结的福祸同担。另一种,则是枯荣转轮。”
姬渊神色不动地看着他的动作:“有何区别?”
“哎哟,那区别可大了去了。所谓福祸同担,顾名思义,自然是同享所有的灾祸,伤势,小伤也就罢了,就算是受到了致命伤,也能在瞬息之间转区对方身上一半,保住自己的性命。”余先生掌中的法阵即将成型,他凝神盯着,慢悠悠道:“至于枯荣转轮,则是单方面福禄逆转,将所有的一切都逆转到一个人身上。这东西过去常用,现在算是禁术了。过去不少世家子会为此专门养一个替身,将自己所有的伤势都转到这个人身上,实在是有些残酷……”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面前一直色淡如水的三皇子殿下似是眼瞳微顿,那双奇异的、他只在先帝姬珩脸上见过的淡色双眸似是有子夜寒星般的锋芒掠过。
旋即,便听面前疏淡冷冽如修竹的青年开口道:“改成枯荣转轮。”
余先生手一抖,猛地抬眼,下意识向着公羊春退出去的门外看了一眼:“殿下!万万不可!那可是……”
“不要想偷偷做什么手脚。”姬渊淡淡道:“既然我答应了你们,你们便要按照我想要的来做。”
余先生大惊,而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公羊春神色很差地站在门口,再对上姬渊如冰雪般的眼瞳。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要穿过那双眼,看到先帝姬珩。
“好,好,好。”公羊春咬牙道:“你们姬家人,各个都是大情种,一个个的都非要载在情之一字上。我当时劝了先帝那么久,参上去的本起码有一人高,他却还是不肯废了明贵妃,甚至不愿意用她去交换让姬睿退一步,只要姬睿退一步,哪怕拖他十天半载,如今江山在谁手中,还未可知!”
姬渊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公羊春蓦地悚然,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那位他随口言说交换给当今徽元帝的明贵妃,又是面前这位的什么人。
“姬睿想要明贵妃?”姬渊慢慢道,边说,边随意看了一眼呆立一旁的余先生:“继续。”
余先生犹犹豫豫散了法阵,又换了枯荣转轮,小声道:“可能会有点疼。”
“我最不怕的,就是疼。”姬渊平静地笑了笑,目光依然落在公羊春脸上,字句简短,却极具压迫力:“公羊左相,展开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