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先生掌心的法阵没入他的肌肤,一种血肉被剥开的痛席卷了姬渊的全身,他觉得像是有什么被永恒地抽离,却也有另外的什么留了下来。
这或许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了。
又或者说,除却他手腕上的这一根红绳两颗铃铛,他执意留下的,与她之间最后的联系。
而这一切,她不必知道。
便如她不必知道,他的母亲便是那位大邺最后的祸国妖妃。也不必知道,他如今选择走上的这条路。
——兴许是大邺余火未灭,也或许是这世上真的有人心中念着旧朝;当然,更大的可能性自然是因为那些如今大徽洗盘般的权利分配已经危及了太多门阀世家的利益,让那些在昔日大邺富埒王侯的世家们如今却只能闻着肉汤的味,连勺子都伸不进去一下。更不必说,有狡黠敏锐的世家家主早在扶风谢氏悄无声息毫无缘由的覆灭后,已经窥见了这其中的一丝真相。
当今大徽的这位圣上,虽然也姓姬,身上却并无老姬家那些依靠世家的遗风,看似倚重龙溪凝氏,甚至借着龙溪凝氏的手上位,可事实上,恐怕他刀斩世家之心已决。而这些曾钟鸣鼎食的旧日世家,自然不甘坐以待毙。
总而言之,公羊春麾下的大邺旧部早已成了气候,值此乱世,那些世家私养的府兵早已成了气候,如今更是悄然借着妖影妖瘴,藏身于神都周围各处,包括他们此刻所在的鹿鸣山中。那些入夜不可看鹿鸣山夜晚的言说自然也是他们散布出去的,只为防止夜晚兵器交错的反光被人察觉。
既然大邺旧部、旧日世家与旧帝的势力已经箭在弦上,其实无论有没有他,都终将扯起一张反徽复邺的大旗,倒不如让他来躬身入局,来做这一场人间闹剧的掌舵人。
是生是死,都是他咎由自取,命中……注定。
至少,与凝辛夷无关。
他本就是孑然一人来,自当孑然一人去。
也算是善始善终,不负师父用心良苦的善渊二字。
*
凝辛夷走过很多遍朱雀大街。
这条贯穿了神都东西的长街笔直光滑,石板整齐地铺在路面,像是整个神都的颜面。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有些恍惚地感到了什么,像是有什么早已深埋在心底的羁绊被抽离开来,让她想要驻足回望。
但她不能。
她的身后像是有一座厚重的、不可撼动的、名为人间天下的山,在拱卫着她一步步向前,让她不能停息,不能回头,从此只剩下了向前这一条路。
可这个刹那,至少在这个刹那,她愿意纵容自己分神去想一刹那的姬渊。
是的,姬渊。
在明德英记忆珠子落在她掌心的刹那,她的记忆便已经进入了她的脑海,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知道了他的破军离火之命,也知道了他真正的名字。
当然也知道,他又骗了她一次。
或许曾经有过那么几个瞬间,他是想要开口的,可这样的瞬息不过眨眼,便又重新被淹没。
梁倚公公的脚步声细碎却稳定,厚重的朱雀宫门在她面前打开,有那么几次,梁倚公公悄悄向后睨去一眼,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蓦地收回了目光。
那张面具……
梁倚公公不敢再想。
反而是凝辛夷先开了口:“梁公公,我阿姐可好?”
她问得毫不拐弯抹角,直白得让梁倚苦笑一声:“三小姐这问题,老奴实在是不好答啊。”
“梁公公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想必早就知道我替阿姐出嫁之事。”凝辛夷淡淡道:“怎么还叫我三小姐?”
梁倚公公叫苦不迭,心道难不成要老奴明知您是替嫁,又明知昨夜谢家之事,还要喊您一声谢夫人?
但梁公公到底是宫中老人,脸上挂着的一丝薄笑丝毫不改:“老奴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一时半会儿的,的确不那么容易改过来。”
凝辛夷轻笑一声:“我还以为梁公公知道,我究竟应该姓什么。”
梁倚更是一身冷汗。
原来她想要知道的,是这个!
难怪她脸上带着这张他永生难忘的面具,她……她既然想起来了,那她是否记得两仪菩提大阵……
梁倚公公第一次在领人上殿时出神,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觉,幸而这么多年以来的肌肉记忆提醒了他,让他及时停住脚步,心底有些庆幸不必再继续这个话题,拖长音调:“请——”
顿了顿,到底低声提醒一句:“觐见天颜,不得遮掩容貌,这面具……”
“多谢梁公公。”凝辛夷道:“该取下来的时候,我会取下来的。”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这一日的议事,却破例在太极殿中。
所有朝臣都知道,今日朝会要议何事,所以比平日要更早地位列在了太极殿中。
朝服层层叠叠,朱紫绛红绿松,象征着整个王朝最集中也是最厚重的权势,此刻全都堆在这一处大殿之中。更不必说,位于最上首的那一张尊贵龙椅。
听到门口的衣袂动静,于是一张张脸都转了过来,有的冷漠,有的探究,有的若有所思,也有的目光沉沉。
凝辛夷平静地抬腿,跨过一张张这样或是那样的面容。
凝茂宏位列司空,自然站在最前列,从他再向前,便只剩下了太子,和上首的那张龙椅。他虽然熬了半夜,神色却与平素看起来并无太大差别,好似凝府的马车从来没有出现在阙门之外过。
也如此刻带着这张黄金傩面站在他一侧的人,与他素不相识,毫无关系。
可凝辛夷站定时,他的余光还是悄然落在了她脸上的黄金傩面,再难移开。
直到上首龙椅有声音沉沉压了下来:“你,胆子不小。”
凝辛夷恭谨躬身行礼,朗声道:“胆子若小,也不敢为前朝将士申冤,不敢送血书入神都。”
“前朝事,今朝议。”徽元帝拍了拍龙椅的扶手,不辨喜怒道:“众爱卿说说,此事,该不该归朕管,平北候当不当查办。”
言罢,他的身子向前压了压,慢慢问道:“是了,平北候所犯之事,众爱卿,都知道了吗?”
刚刚要迈出半只脚的某位朝臣,将脚又收了回来。
前朝事今朝该不该议,这问题好答。
可平北候的问题,却难答。
说不知道,说知道,都不对。
于是满朝文武,再次鸦雀无声。
太子位列最前,神色不变,眼底却浮现一抹叹息。
权倾朝野,不过如是。竟是让满朝无人敢议,无人敢说。
“看来是不知道。”徽元帝冷冷道:“血书呢?”
梁倚公公小步到凝辛夷面前,双手接过,再小意看一眼徽元帝的脸色,站在一旁,展开,于是尖细逼人的嗓音将那段枕戈泣血痛心彻骨的血书又重新念了一遍。
“里应外合,通敌叛国,五万宣威左军全歼于澜庭江边死不瞑目,冤魂难散。”徽元帝咀嚼般重复一遍:“朕也是从前朝走到今朝,这事儿,朕,怎么不知道?”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静若寒蝉的臣子们:“诸位爱卿呢?你们可知道?”
“三日,朕给了你们三日时间。登闻鼓响了三日,冬雷响了三日,朕御花园里的花也开了三日!”御座之上,徽元帝的音色骤而拔高,怒叱道:“朕等了足足三日,但朕连一封折子都没有等来!朕的御史台呢?你们平时不是最能言善辩吗?怎么哑巴了?!朕的五部尚书呢?朕的门下侍郎们呢!一个个的,都哑巴了?!”
一阵衣袂窸窣,圣上一怒,满朝皆屈膝跪地,俯首在地:“陛下息怒——”
“陛下保重龙体——”
一时之间,整座太极殿中,唯一站着的人,就只剩下了凝辛夷一人。
“冬雷在天,夏花在地,公道在人心。”凝辛夷的声音穿透所有的喧嚣,静静响起:“想来诸位不是不辩,而是铁证当前,自然百口莫辩,不如不辨。”
“一派胡言!”终于有平北候的旧部按捺不住,高声道:“吾等不过是笃信陛下圣明,断不会被你的妖法所惑,明辨是非,不会相信你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证据和说辞!”
此言出,群臣终于激沸。
“谁知道你那血书从何而来!”
“前朝事,前朝毕。大邺之前还有大齐,江山迭代,难道如今还要将所有往昔之事都拿出来查办?!”
“平北候乃国之重臣,镇守北境多年,忠心不二,勤勤恳恳,怎容得你一女子在朝堂大放厥词!”
“登闻鼓不是给你这等信口雌黄之辈用的!”
“上太极殿还遮掩面容,宵小耳!”
……
又有人出列道:“臣要参——此女煽动百姓聚于神都之外久久不散,实在是图谋不轨,危险至极!此女所言,字字句句,断不可信!还请陛下明鉴!”
口诛笔伐如泼墨般倾倒而来,凝辛夷的背脊却依然挺直,她听着每一句话,任凭那些话语落在她的耳中身上,直到群臣的激愤几乎能掀翻太极殿的殿顶,凝茂宏却始终不置一词。
“是吗?”凝辛夷伫立原地,冷冷道:“那么请问,平北候为何不敢上朝?平北候府,为何不敢开门?”
一言出,满殿俱寂。
“因为五万冤魂不宁、不散、不灭。”凝辛夷的双手举起一枚箭矢:“此乃军制,臣女从双楠村一路来神都,曾遭遇数次截杀,杀手训练有素,进退有度,所用皆为军中之物,所遣皆是平北候府亲兵。若非平北候本就心虚,为何要数次截杀于我?”
“此乃物证之一。”
有人还想怒声反驳,凝辛夷已经道:“平北候在北境征战多年,黑甲军闻名天下,更不必说平北候自己的那身黑甲。除非人头落地,将军枯骨,身心都再无抵抗之力,才会卸甲。”
她话音落,一声清脆已经落在了太极殿的青玉石板地面上。
一片眼熟的黑甲出现在所有人眼中。
旋即是更多声撞击,直至一整副黑甲都被铺陈在地。
“此乃物证之二。”
太极殿中,鸦雀无声。
“你……你……”有平北候的昔日门生几乎昏厥,死死盯着那副铠甲:“你怎敢去、去偷平北候的黑甲!你是从何得来侯爷的甲胄的?!”
这话一出,并没有人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平北侯府的戒备之严,知道平北候的战力境界之深,又怎么可能有人能偷走他的黑甲!
“所呈血书与所呈书信,自有笔迹私印可以分辨真假。”凝辛夷继续道:“此乃物证之三。”
“至于人证……”
徽元帝的眼神微抬,看向太极殿外,正有一名禁军步履匆匆而来,在殿外抱拳跪地行礼,朗声却难掩颤意道:“启禀陛下,平北候府的大门终于开了!”
一片哗然。
有朝臣忍不住,已经出声催问道:“然后呢?开了,然后呢?!平北候呢?平北候说什么?!”
“平北候以麻绳自缚于院中,自称罪臣,无折可辨,无话可说,无颜面圣,请陛下……发落。”
三个无字落入太极殿中,原先还在为平北候找补辩解的朝臣们竟有几人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两眼发直,口中喃喃:“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通敌叛国……怎么可能!”
一片嘈杂之中,凝辛夷的声音清越响起。
“此乃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