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根巫草燃起。
依然闪烁片刻,骤而熄灭。
九方青穹顿了顿。
既卜天下,卦则不达自身。他可以算天下运,却唯独不能再算到与自己有关的一星半点。
可九方一族已经全部死在了抵御北满入侵之时,他在这世间空空荡荡孑然一人,又有谁……能阻他这一卦?
此刻敲登闻鼓的人,又是谁?
“阿爹。”
一道甜糯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那个穿着鹅黄衣衫,梳着双丫髻,杏眼弯如月牙的身影似乎快要突破某些桎梏,变得越来越清晰,让他忍不住想要起身,从玄天白塔向外望去。
饶是他的眼瞳,已经看不清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要出塔。”
角落里的道童满面震惊,猛地抬头。
第176章 师兄没有招魂,他日夜……
鼓声阵阵,如冬雷,如夏花。
神都从未下过这么久的雪,也从未有花瑟缩在寒冬之中,却并不凋零。
这一日的夕阳好似比平素更久,残阳落下的速度也要更满,但是再慢,也总要迎来寂静的黑夜。便如祭天百官的车辇队伍再长,也总有全部都进入神都城内的时刻。
车马在朱雀大道的石板路上压出碌碌声,这平素里有些扰人有些吵闹的马蹄与车轮声却被那鼓声盖过,让人无端觉得不安。
便如那至今依然紧闭的平北侯府的大门。
也如那缓缓向前,让人窥探不出圣心的御驾。
百花深处,今夜无数书房的灯都长明一夜,派出去的侍从一波一波地回来,却没有带来任何消息。
所有人都在等。
等百花深处最深处的凝府有什么动静,又或者是否会有哪位公公揣着旨意,一路从皇宫深处小跑到阙门之外。
息夫人摔了茶碗,又摔了几个花瓶,满脸恼怒道:“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参平北候,她难道不知平北候和老爷的关系吗?!这是要将老爷架在火上烤吗?”
陈嬷嬷也是一脸咬牙切齿,骂得也更脏一些:“这小杂种哪来的胆量?居然还敢敲登闻鼓?夫人,不然老奴走一趟?”
息夫人沉默许久,道:“你走慢一点,声势大一点,若是无人拦你,便是老爷允了。虽然是杂种,但到底姓凝,我虽是后宅夫人,也不能真的不管不问。”
陈嬷嬷领命而去。
夜更深了些,鼓声还在响。
陈嬷嬷冷得牙齿打颤,身后的几个粗使婢子也走出了一路火气,一行人气势汹汹,向着阙门之外走去。
神都今夜的宵禁,注定什么也禁不了。禁不住想要看热闹的神都百姓,也禁不住一队一队前去阙门之外的人马,守门将显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厚重城门竟是将关未关,开了一条小缝。
陈嬷嬷气势汹汹地站在登闻鼓旁,气沉丹田,阴阳怪气,扯开嗓门:“哟,这才几日未见,瞧瞧这是谁在这里这么出息,我竟不知……”
才刚刚起了个腔,开了个头,一道劲风已经不偏不倚地扫了过来,正打在了陈嬷嬷的侧脸,将她整个人都掀翻过去,摔倒在了地上!
几个粗使丫头忙乱一片,就要去搀扶陈嬷嬷,却被陈嬷嬷一把甩开:“你竟敢打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鼓声依旧,凝辛夷的声音含笑传来,眼瞳在她脸上轻慢扫过:“陈嬷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作为龙溪凝氏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嬷嬷,便是入了铜雀三台,对上那些娘娘们手下的掌事姑姑,也能有几分脸面,从来都是她掌掴别人,哪有反过来的一日!
陈嬷嬷丢了好大一个脸,寒风刮脸,气血上涌:“你这个小杂种,你当真以为自己姓凝,就真的流着凝家的血吗?!”
凝辛夷眼瞳中的幽秘之色一闪而过,她本不想节外生枝,可既然陈嬷嬷来了,便让她这一趟不算白来。
她轻笑一声:“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不过是老爷那年不知从哪里抱回来的野种——”
一个巴掌蓦地落在了陈嬷嬷脸上。
那个巴掌极重,比凝辛夷方才隔空以三清之力击的那一掌要更重,更无情,竟是一巴掌下去,便让陈嬷嬷的牙齿断了三颗,吐出了一口血!
陈嬷嬷被打得两眼冒火星,怒极的同时,心底却也一凛。
她、她怎么把这件事当众说出来了?!
就算是老糊涂了,她也绝不会将这种事情挂在嘴边的!
陈嬷嬷转念之间,已经想到了其中的症结所在,踉跄直起身,指着凝辛夷的背影:“是你……是你这个贱蹄子!你使了什么妖术诈我?!”
“息夫人,不如你来告诉她,也告诉我。”却听凝辛夷轻声道:“我究竟是谁?”
轰隆隆——
冬雷滚滚。
息夫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她才放陈嬷嬷出府便已经后悔了,这事儿就算该有人出头,也不该是她。可惜她紧赶慢赶亲自追上来,却还是晚了,她着身后的凝八出手,将陈嬷嬷一巴掌扇开,岂料对方竟然已经给自己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
“息夫人,你敢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吗?”登闻鼓台上,那道声音偏偏还如索魂般落入她的耳中。
息夫人的脑中瞬息出现了过去自己窥探见的一幕幕,宽袖下的手指攥紧,脸色越来越差,终究只道:“把这个口吐妄言脑子不清楚的老奴给我带走!”
言罢,息夫人脸色苍白,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渐深,但这个夜终归不会平静。
有人开了头,于是朱雀大街上的车马人,便开始悄然变多。
京兆尹硬着头皮又来了一次,劝了一遭,旋即是五部都遣了人来。三更的梆子敲响时,两部尚书在朱雀街头下路相逢,马车停下,探出两个脑袋了,一起叹气,摇头。
更不必说大将军平北候麾下的那些中郎将卫将军云云,这些曾受过何呈宣恩惠的旧部们在家来回踱步,想要坐下,可鼓声阵阵,雷声滚滚,院中花开更是惹人心烦。
然而来的人和去的人一波又一波,鼓声却没有间断,好似就要这样一直一直敲下去,直到平北候府的大门打开,亦或是皇城之中那位九五之尊终于愿意将闭着的眼睁开。
*
鼓声也传遍了平妖监的每一个角落。
此处不同于其他地方,捉妖师们不涉朝政,说话多少更放肆一些,作息也更随心所欲,此刻一个个都精神抖擞,绝不至于像是那些府邸之中的大人们,心中忧虑重重,面上无精打采。
“真的假的?那人真这么说?凝三小姐不是凝家的种?”有监司嗑着瓜子,凑过身来:“能让凝司空忍着带这么久的绿帽子……谁有这个能耐?”
这个话头一起,话题自然一路跑偏,天马行空,反正胡乱说说,法不责众,责也责不到平妖监来,天塌下来,还有玄天塔顶着。
谢玄衣沉默地坐在一旁,宿绮云更沉默。
因为宿绮云已经因为那瓶没有被拿走的药知道了程祈年的死讯,也知道了那一场火的来龙去脉,和最后他为之葬身的虚无美梦。
倘若这是以往,宿绮云定然会嗤笑一声,讥笑一句“值得吗”。
可这一次,她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般沉沉,更不必说,此刻在阙门外击鼓鸣冤的凝辛夷,也正是为了这一诺千金,为了这一方不公。
纵使有王法,但这个天下未必总是有公平的,在这个活着都已经很难的时代,那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太过奢侈的两个字。
这个道理,宿绮云从小就知道,比任何人都知道。
不止她知道,其实天下人,都知道。
可纵使如此,即便如此。
总有人愿意为了最微不足道的黎民百姓付出姓名,也总有人愿意只身一人,在风雪腊月,赌上一切地提槌敲响登闻鼓,想要将这黑白不分的世间,斩出一道乾坤朗朗的大道。
“凝辛夷”三个字比以往更频繁地落入他们的耳中,宿绮云终于起身:“我去看看。这么多人去劝她阻她……我总要让她知道,这世上,也有人是站在她这边的。”
谢玄衣的手指也捏紧了剑,却被宿绮云按住,她看向他比平时要更枯寂麻木的双瞳,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要去。除非你想天下人知道,你不仅仅是玄衣玄监使。”
谢玄衣的眼瞳更加黯淡,许久,他才慢慢点了点头,眼看着宿绮云的身影消失。
可平妖监却显得比平时更嘈杂,那些声音涌入他的耳中,让他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出,抱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宁可让风雪割开肌肤。
这一夜,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阙门外的登闻鼓台上。
却也有人踩了一路雪色,站在他的面前。
“阿满。”街角的马车不知停了多久,他面前的人也不知等了他多久。
谢玄衣神色木然地抬头,看向面前姣美的面容,这是本该成为他真正阿嫂的人,可阴差阳错,竟然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他惨笑一声,连礼都懒得行:“凝大小姐,别来无恙。”
凝玉娆撑着一把伞,伞面上落了薄薄一层白,她注视着谢玄衣,笑了一声:“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我是来要挟你的。”
如此直白的话语反而让谢玄衣愣了愣,他抬眉,有些讥诮地看向凝玉娆:“谢家都没了,只剩我烂命一条,我还有什么可被要挟的?”
凝玉娆张开手心,一点如冰晶般脆弱却璀璨的东西在谢玄衣眼中一闪,后者的神色瞬变!
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直接出剑,向着凝玉娆的面门而去:“还给我!”
一路平妖而来,他的境界早已站在了合道化元的边上,更不必说,他这一剑怒极,距离又极近,更隐隐将他这段时间而来的郁气与怒气都折在了剑意之中!
可凝玉娆不避不闪,只是将掌中的东西悄然放在了谢玄衣的剑风之下。
于是谢玄衣身形一顿,自己逆转剑风,竟是自己舍身而上,为了护住那样东西,自己挡了自己这一剑的余势!
他如此三清逆行,气血翻涌,更不必说接下的这一击,唇角顿时泛出了血渍,但他甚至在吐出这一口血之前,先向着一侧偏了偏身子。
凝玉娆微笑站在原地:“你看,我的确可以要挟你。”
谢玄衣气喘吁吁,持剑立在原地,神色狠绝:“你想要什么?”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凝玉娆合掌,转身到一半,又想起什么,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摆了摆:“对了,你与我的事情是秘密,不要告诉我阿妹。”
*
神都城中的贵人在等,凝辛夷也在等。
平北候的旧部没能随他出城,却好似明白了凝辛夷击鼓的意义,于是在这个后半夜里,沉默地来到了阙门之外,密密麻麻站了一片,像是一片肃穆出鞘的剑,静默蛰伏的兽,所有的杀气与怒气都凝成一股气,沉沉落向登闻鼓台上。
一道身影慢悠悠从城里走了出来,女子的长发被编成细碎的麻花辫,她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走过那些气势汹汹的旧部,就这样施施然在凝辛夷他们中间一站,于是所有那些戾气便都被她挡在了身后。
凝辛夷勾了勾唇,鼓槌在她的手中一下又一下不知疲惫地敲击,像是要将这天都敲破一个洞。
而她也确实在将如今大徽的朝堂撕扯出一个缺口来。
所有人都在盼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