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第175章 神都花开,雪落,冬雷……
这一日的黄昏如残血,天边斜阳下坠的速度也似被鼓声所惊,要比平素里更慢一些。
那鼓声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来过,可普一响起,便已经惊起了城楼上栖息的飞鸟,城中今日躲着贵人们的百姓,如一条动线排列的天潢贵胄门的车辇,还有最为浩大的御驾。
御驾后,一辆仪仗稍逊的马车里,有一袭庄重华服的青年掀开车帘:“前面发生了何事?”
一旁的随侍躬身道:“回太子殿下的话,乃是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原来这车驾中的,正是三年前立储后,如今已经入了东宫的姬承熙。所谓承天之佑,熙熙向荣,虽然如今铜雀三台还没有立中宫,但太子的地位却十分稳固。
“哦?”太子微微拧眉,他相貌英俊周正,眉眼间有权势滔滔带来的凌厉和威严,目光却平和清正:“倒是许久未曾听过鼓响了。击鼓者何人,有何冤屈?”
神都大,可凝家这位三小姐也着实太过出名,且不论她一地狼藉的声名,那张脸也已经足够让人见之不忘,没人认不出来。
只是凝三小姐敲登闻鼓,却不仅仅是三小姐的事,毕竟她姓凝,而如今这世间最有名的那位凝司空,是她的父亲。
随侍轻轻摇头:“尚不知有何冤屈,只是那击鼓之人倒是并不陌生,乃是凝府的三小姐,凝辛夷。”
太子微微挑眉,露出几分意外之色,目光向着身后的车辇看去。皇帝与储君领百官祭天,那排成一片乌泱泱的黑的马车之中,自然也有凝司空的车辇。
“可通知凝司空了?”太子问道。
随侍颔首:“自然,已经有人去了。另外还有一事……平北候府无人应门。”
太子拧眉,轻轻挥了挥手让随侍退下,心底却在想,平北候才得封侯位,驻边三年第一次归朝,却竟然不来祭天,也不称病,更无其他征兆,说不来便不来,怎么想都觉得这其中大有蹊跷。加之昨夜有人来报,说平北候深夜披甲闯宵禁出城,一路向着凝家别院的方向去了,却不敢跟得太近,不知之后如何……
他抬眉看向路尽头那登闻鼓和鼓下太过模糊的白衣身影,心头蓦地一跳。
这两件事之间,难道有什么联系?
同样或相似的对话,还发生在这一路的无数车辇旁。凝司空车辇旁的那位随侍的神色显然要比其他人要更慌乱一些,然而等到他说完,自家老爷的脸上却竟然没有半分意外亦或是恼怒之色,随侍等了片刻,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主子,要去将小姐带下来吗?”
“带下来?”凝茂宏平静地扫了他一眼:“蠢货。”
随侍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便听凝茂宏淡淡道:“登闻鼓旁今日守着的,可是神卫军。一队神卫军都阻止不了她击鼓,你去有什么用?在下面喊两句,还是骂两句?还是让护院一拥而上,把她抓下来?”
随侍满头大汗,也不明白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向来一无是处凡体之人的三小姐还有这等本事了:“那、那也总不能就这样看着三小姐胡闹吧?!满神都谁认不得咱们三小姐,若是前面来人问……要怎么回?”
凝茂宏笑了一声:“女儿大了,由不得爹。”
随侍苦着脸,小步退下,不过片刻,这八个大字便传到了所有人的马车之中。
鼓声不断,一声接一声,凝辛夷一边敲,唇边却忍不住浮现了一丝冷嘲的笑。
满朝文武皆在身后,却竟然无人敢上前相询。
……
同样的冷嘲也浮现在徽元帝的唇边,他重复了一遍凝茂宏的话,嗤笑一声,道:“女儿大了,由不得爹,难道由朕?”
梁倚公公哪里敢回这话,只是他在宫中久了,知道的秘辛自然也要比别人更多一些,比如这孩子的爹娘究竟是谁,所以他眼底的异色也更多几分:“陛下,可要老奴……上前询问?”
徽元帝淡淡道:“登闻鼓何时归成了宫里的事?”
这话一出,梁倚公公已经明白了陛下的言下之意。
少顷,京兆府的京兆尹便汗流浃背地站在了登闻鼓下,摆足了官威,喝问:“击鼓者何人,有何冤屈?本官既已在此,断无不管不问之事,还请姑娘随下官走一趟京兆府,本官自会为姑娘升堂。”
凝辛夷停锤,折身,在高台上向京兆尹一礼:“请恕小女子一问,大人是何官职?”
自有人大声喝道:“这位大人乃是神都京兆府的京兆尹大人,无论姑娘有何冤屈,大人都会为你秉公查办!”
岂料台上的姑娘闻言,却慢慢摇了摇头:“这事儿,大人查办不了。”
京兆尹一愣。
他的随侍也一愣。
随侍怒声道:“哪有我们大人查办不了的事情,你且说说,究竟是何事!”
京兆尹下意识觉得不妥,想要去拦,却已经迟了。
凝辛夷笑了一声,她等的便是这句话,这个时机。
“是前朝事,是当今事,也是天下事。”凝辛夷抬手下压,一展手中之物。
那是一张脏旧的布料,有人隐约认出,那似乎是旧时军中所用的布料。布料上鲜血泼洒,触目惊心,竟是一整片的血手印,手印下,则是一个又一个名字!
凝辛夷扬声,一字一句将那血书上的字念了出来。
“宣威左军,什长高大柱,什长许狗农,以旗下百人之血为证,何呈宣与北满里应外合,通敌叛国,陷我宣威左军于陷阱之中,致五万左军全歼于澜庭江边!
何狗不死,五万军魂冤魂难散,死不瞑目!吾等愿以血为证,七魂不宁、不散、不灭,请君招魂,为我左军平怨昭雪!”
残阳如血,将那旧布料上的陈旧的暗红染得有如刚刚滴落的明红。
不知何时,漫天的风雪更大了一些,像是想要将她的话语和声音一起掩埋,也将何呈宣的累累罪行一并掩埋。
“无稽之谈!一派胡言!”一片寂静中,有人大声驳斥:“且不论其他,前朝已亡,怎么拿前朝之事于当今升堂?!”
“前朝已亡,可百姓没有亡!大徽的百姓,也是如今大邺的百姓!五万左军亡于澜庭江畔,无人敛尸,无人招魂,他们的亲眷家人却还或者我大邺的土地上,他们的冤屈,难道便要无处可诉,无人可说吗?”凝辛夷向前一步:“更何况,何呈宣私通北满,平北候这三个字,诸位不觉得荒唐吗?!”
这个罪名太重,无人敢说,无人敢辩。有人悄然将目光落向凝茂宏的车驾,心道凝司空啊,这可是你的女儿,真要这样由着她捅破了天吗?更何况,要论前朝旧臣,何呈宣彼时怎么也算是凝茂宏一手招安而来的,朝中从来将其视作凝党的一员,如今却被自己的女儿来了这么一手釜底抽薪,真的不用管教一二吗?
岂料那马车竟然寂静一片,连车帘都没有半分翕动,像是车驾上的人早就已经睡着了。
于是有人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心想,这莫不是凝司空的又一手棋?又或者是陛下假借凝司空之手,想要卸了平北候的军权?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太过很辣的一手,只是可惜了台上这位小娘子,恐怕今后的婚配更是困难。
太子仔细倾听着这一字一句,又透过马车,遥遥看向那少女手中的血书,手指扣紧,终是叹了口气:“满朝文武,为何唯唯诺诺。”
……
满朝文武,的确唯唯诺诺。
被迫站在最前面的京兆尹恨不得此刻能有人给自己一个闷棍,让他当场晕过去,也好过要面对如此局面。
虽是庶女,可这却实打实地是凝司空的女儿,在陛下面前击鼓,状告平北候通敌叛国,请为五万冤魂平怨昭雪。虽说事是前朝的事,可敌国,却也依然是如今的敌国,五万冤魂,也实打实也是大邺的百姓。
此事牵扯太大,所涉太多,御驾不动,谁敢动,谁敢上前找死?
梁倚公公一动不动地躬身在御驾旁,御驾之上,却久久没有言语传出。
又过了不知多久,最前面的御驾终于动了。
梁倚公公有些尖细的声音穿透风雪:“今儿乃祭天吉日,此事陛下已经知晓,择日再议——!”
阙门打开,那明黄御驾竟是要就这样越过登闻鼓,向着内城而去,踏上朱雀大道,再入厚重宫墙之后。
御驾动了,身后的所有车辇便是有再多其他的想法,也变作了跟在其后的沉默的动线。
风雪凄然,挂落在登闻鼓下高台上的少女肩头和额顶,刮起她的衣袖裙角,白衣拂动,让手捧血书的纤细身影显得有些凄凉,有些萧瑟。
好像这件事便要这样高高扬起,轻轻落下,便如那血书上一个又一个凄厉的血手印和下面实在微不足道的名字,就要被淹没在澜庭江边的泥沙之中,纵七魂不灭不甘,也无人在意,无可奈何。
白衣少女的那张脸太美,若是落泪,想必十分凄楚动人,有人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丝不忍。
可那张脸上却依然平静,没有泪水,也没有凄楚。
凝辛夷很认真地收好血书,抚平上面的褶皱,放回身上,然后俯身,再一次提起了地上的鼓槌。
该说的已经说了,愿意听到的人,自然已经听到。
而鼓就在那里。
咚——
“青天为证,我心如鉴。”鼓声之中,清越的声音重新响起,她像是毫不在意这一队车辇的去向,也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只是认真地抡起鼓槌,一字一顿道。
三清之气将登闻鼓的声音送往城内,也将她的声音高悬于空。
再渺渺然送入那座玄天白塔之上。
“若我所言无错,血书无假,罪名无虚——”
咚——
又是一声沉沉鼓响。
凝辛夷抬眼,眼瞳之中,鬼咒瞳术流转,三清翻涌。
“一敲,冬日花开。”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这一刻,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再落入所有人的眼中。
因为所有人都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冬日光秃的枝头,衰败的花坛,空荡的泥土。再看到那枯枝染绿,花坛发芽,泥土生花。
刹那间,神都姹紫嫣红。
咚——
“二敲,雪落花不败。”
风雪依旧,寒风呼啸。
那些不属于冬日的尽态极妍的花朵在颤抖,在瑟缩,却终究顶着寒冬的酷烈,像是承载了那五万将士坚毅不屈的魂魄,在冬日的神都继续绽放。
平妖监中,宿绮云看着眼前倏而盛放的蛊花,有些愕然,有些苦恼,最终却还是摇头笑了笑,道:“胡闹。”
铜雀三台里,青梧殿内,重重帷幕的背后,凝玉娆蹲在一盆花旁,注视着花朵盛开,芬芳扑鼻,倏而笑了一声,抬起剪刀,将刚刚盛放的花咔嚓一声剪落,轻声道:“平北候,宣武何氏。”
车辇之中,凝茂宏平静的眼瞳中,终于出现了一抹异色,他霍然转头,像是要穿透重重的车壁,重新看向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女儿:“凝神空渡?!”
咚——
“三敲,惊雷滚滚天神怒,上达天听——!”
神都花开,雪落,冬雷涌。
无数百姓惊惧地听着滚落的冬雷声,那雷声穿透苍穹,也穿透玄天白塔,和登闻鼓的鼓声一起,让那位白发如雪的国师九方青穹捻起了一根巫草。
巫草上有灵火燃起。
那些声音传遍神都,自然也传入了他的耳中。此卜,便是问此女所说,是真是假。
可灵火才燃,又灭。
九方青穹微微拧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