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渊胸膛起伏,他冷若冰霜地看着她。凝辛夷哪里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心底有些拿不准地发慌。
只是不等她再开口,却见姬渊竟然冷冰冰地抬起手,当着她的面,将方才明明已经愈合了的伤口重新撕碎开来!
凝辛夷愕声惊呼:“你干什么?!”
血落在他的衣袖,再滴滴答答在地上,原本已经淡了的血腥味似乎渗进了姬渊的眼底,他眉眼冷淡狠绝,满不在乎地看了眼自己的伤:“我不要这样的感谢。”
凝辛夷下意识问:“那你要什么?”
姬渊盯着凝辛夷,有一个刹那,凝辛夷只觉得他的眼神几乎凶狠,带着某种几乎想要将她拆骨入腹般的恨,恨她的轻描淡写,恨她的划清界限。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蓦地扣住她的下颚,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凝辛夷睁大眼。
姬渊的这个吻很重,侵略性极强,他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吻得汹涌粗鲁,甚至带着一股完全不顾及后果的戾气,他像是根本不在乎凝辛夷会有什么反应,不在乎她会怎么想她,乐不乐意,只是在她问他要什么后,他想要吻她,所以便吻了。
愕然之后,凝辛夷很快回过神来,她抬手去推搡他,却没有成功,情急之下,她抬起脚去踩他,却被他往怀里按得更深,似是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唇齿间有闷哼呜声,那是凝辛夷在骂他,她手指抬了又落,三清之气在她指间聚集,只是在她发狠要给姬渊一掌之前,舌尖却蓦地一痛。
姬渊松开了她,慢慢直起腰,抬手将唇边的血迹抹去,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凝辛夷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她的舌尖被姬渊咬破,她大惊之下自然反唇……反齿相咬,总之最后的结果,竟是两舌俱伤,面前这人才肯松开她。
她有些气喘地看着面前眼瞳幽深却足够明亮的人,终于还是提腕抬手,狠狠扇了过去!
“啪——”
那个巴掌非常结实地落在了姬渊脸上,形成了一个五指分明的印记。
姬渊没有躲,硬生生接了这个巴掌,他被打得微微偏过了头,但他的眉梢眼角却浮凸出了奇异的愉悦,他转过头来,看着凝辛夷,笑了起来:“你问我想要什么,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我想要的,是你。”
言罢,他不等凝辛夷开口说什么,已经摆了摆手,看向了远方的夜空:“你等的人来了。”
她等的人来了,他便也该走了。
所以说完这句话,姬渊便真的转身踏入了风雪之中,不过眨眼,便已经被黑夜吞噬了身影。
凝辛夷的舌尖还在疼,她有些愠怒地盯着姬渊的背影,唇上还有着那人辗转的触感……但风雪到底冰冷,她便是双颊再红,冷静下来也能觉察到这其中似乎透着几分古怪。
可转瞬,一道陌生却足够杀伐凄厉的气息,便已经遥遥穿透这夜,劈向了凝家别院,也止住了凝辛夷所有旁的思绪。
凝辛夷闭眼再睁,那双极黑的双瞳中,已经了无其他色。
一声铃响。
今夜不平妖,不戡乱,她要面对的,是人。
所以她没有开九点烟,也没有持白骨杖,更不至于取却邪剑,只用三千婆娑纹护身。
何呈宣从平北候府中走出来时,身着黑甲,这套黑甲伴随他征战南北,不知多少人的血曾溅射其上,再被擦拭干净,经年累月,血色冲天,杀气蓬勃,只是站在那里,都像是一尊魁梧如山气势如虹的真正杀神。
他走的时候是一人一刀,等他走到朱雀门外,身后已经沉默地跟上来了一队与他同样的黑甲旧部和亲卫,这样的队伍还在悄然壮大,待得他要踏上出城的阙门,他身后的旧部与亲卫已经几乎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色的尾巴。
何呈宣蓦地停住脚步,他望着高高的城门,没有回头,只轻轻说了一个字:“滚。”
身后的亲卫与旧部门整齐划一,齐齐跪地:“将军!”
何呈宣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可知若是随我踏出这城门,是什么后果?”
为首一人铿锵有力道:“为将军,万死不辞!”
何呈宣闭了闭眼。
这些都是愿意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哪怕他何呈宣现在就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不问缘由,立刻拔剑,毫不犹豫地削面去死,宁可让自己变成可怖的无面尸首,也绝不远给何呈宣惹一丝麻烦。
可倘若他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们还会这样追随自己吗?
何呈宣不愿意去想。
“都回去吧。”他终是柔和了声线,道:“你们的命,当留在澜庭江边,沙场之上,最后若是被一个小姑娘给杀了,这算什么事。”
不等身后的人急切反驳,何呈宣按了按剑,漠然道:“若我一去不归,替我照顾好我府中老母稚儿。给陈氏的放妻书我已经写好了,若她要走,谁都不许拦。”
言罢,他微微侧头,一字一句道:“谁也不许跟上来,这是军令!”
黑甲旧部和亲卫们眼眶发红,最终却只是沉沉低头,闷声嘶吼:“是!”
“今天的风,很像澜庭江边。”何呈宣唇边终于浮现了一抹笑,大步向着城外走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阙门缓缓开启,神色骄纵目中无人的侍女跟在马车边,与一身肃杀满面杀意的黑甲将军擦身而过。
别院中门大开,长驱直入而无人,一路到了院中已经结了一层厚冰的河边,没有一丝绿意的枯枝垂柳下,才有何呈宣口中的小姑娘坐在一张椅子上,抬眸与杀气腾腾的黑甲将军对视。
“何大将军。”凝辛夷似是叹息:“您还是来了。”
“杀了你,我尚有一线生机。”何呈宣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如玉人儿般的少女,说完这话,却倏而笑了一声:“说来有趣,我还曾为我家中稚儿向蔺文兄说过亲。”
这事儿倒是凝辛夷从不知晓的,她微微挑眉,有些意外:“我如此声名狼藉,神都哪一家人对我不是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我诱惑了他们家中儿郎,害得他们声名尽毁。大将军难道不怕?”
何呈宣神色不变:“声名算什么?我稚儿喜欢你,这一条,足矣。”
凝辛夷静静看了他片刻,终于从椅子上起身,微微一笑:“看来大将军虽然会叛国,却也有一颗爱子之心。”
“若是他知道今日你要杀我,或许便也不会喜欢你了。”何呈宣手中那柄寒光四射的长剑慢慢出鞘:“这么想想,我应该将他带来。”
“你我心知肚明将军因何而来,还是不要带公子来,免得他看到心中敬仰的父亲,竟然是通敌叛国罪不可赦之人。”凝辛夷看着他长剑出鞘,有如实质的杀气刹那间布满整座别院,却只是摇了摇头:“大将军是来杀我的,我却不会杀大将军。”
何呈宣冷笑一声,长剑必露,将剑鞘掷去一边,身后大氅在风中漫卷一圈,也被扔去了一边,下一刻,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已经毫无征兆地出剑!
那是饱饮过战场无数血的剑,每一次挥动都会将敌军斩落马下的杀人之剑!
磨了一整夜的剑比平时更雪亮,为了一线生机而挥的剑,也比平时更多了许多暴戾和一往无前,这一剑甚至没有什么太多的技巧,便只是力量与速度的交叠,只是一眨眼,便已经到了凝辛夷眼前!
凝辛夷可以徒手接住破空的长箭,却绝不会选择硬撼这一剑,她侧身躲过,发梢却还是被擦身而过的剑斩落一缕。
她折身的同时,三清之气与何呈宣的气实打实地对撞,两人的心中都有了些暗自心惊。何呈宣心道自己已经足够不轻敌,却还是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女子身上,竟然已经有了如此深不见底的浩瀚三清气!
“你的武器呢?”一剑交错,何呈宣眯眼。
“我的武器是用来平妖的,不是用来杀人的。”凝辛夷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摇了摇头。
“矫情。”何呈宣毫不留情地点评,再次举剑。
凝辛夷伸手:“将军看这垂柳的千万枯枝,像不像夜夜恸哭,盘桓在澜庭江北岸,再难归故国的左军英魂?”
剑声呼啸有如破天,她的声音却穿透所有这些声嚣,落入何呈宣的耳中。
剑势难掩地顿挫了一个细微的瞬间。
就在这个瞬间,一根极柔弱细微的柳枝穿透了他的层叠剑气,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然而就在何呈宣三清之气暴涨,意图护住面门之时,那根柳条却悄然一拐,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从他的身上一划而过。
何呈宣有些不解地拧眉,余光扫过,却蓦地顿住。
因为那根拂柳枯枝,竟是在这样的一划之下,将他身上的黑甲卸下来了一块,当着他的面,掉落在了地上!
哐当——
说不出是地面更凉,还是铁甲更冰,又或者说,是已经看出了这一击绝不是巧合,进而猜到了凝辛夷意图后,何呈宣的心底更冷。
柳枝到底脆弱,击落一块甲衣,便也已经折断。
可凝辛夷身后被风吹得轻轻摇摆的柳枝,还有千百条。
……
等到最后一块胸甲也被柳枝巧妙地挑落坠地,何呈宣的身上虽然没有一点伤,却已经伤痕累累,无以复加。
凝辛夷有些气喘,杀人简单,伤人更易,但要在这样的剑风杀意中,不伤人,却极难。
但她的眼瞳却极其明亮,像是要将这不知何时才会破晓的黑夜点亮。
被剑气震断的枯枝在凝辛夷的脚边堆成了一片小山,何呈宣没有伤,倒是她的衣袖上有许多被剑气划开的小口子,也有血从中渗出,挽起的发也有些微乱。
可败的人不是她。
将军被卸甲,铿然跪地,神色颓然,他这一生哪里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可婆娑密纹卡在他的四肢和咽喉,他便是此刻想要自戕,也已经来不及。
“方才我便说了,我不会杀大将军。因为该杀你的,应该是宣威北军孤魂,是因你而死的苍生百姓,是这个天下。”
*
腊月皇天。
南渡之前,在旧都之时,每年冬至日的祭天都奢靡盛大,洋洋洒洒的车架十余天前就开始从旧都长德皇宫起驾,将祭天所用的一应物什准备齐全,而皇帝本人也要从祭天前三日便移驾斋宫,进行斋戒。整个祭天的流程更是繁琐隆重漫长,一整套流程下来,不少宫中的贵人都会抱病不起。
如今百废待兴,在南渡迁都后,大朝会的第一日,徽元帝便当着百官的面说过,祭天在心,消灾在人,此后祭天一切从简,不必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地点就定在神都城外伽蓝河畔的永宁寺。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百官随行,车辇从清晨起便挤满了朱雀长街,难得出现了堵车的现象。负责疏通道路的官吏从街头跑到街尾,满头大汗,一边是累的 ,一边是急的,毕竟谁先谁后,谁的马车让谁的,虽说早有章程,可真到了实施的时候,还是碰撞颇多,其中弯弯绕绕的人情更多,一不留神可能就会得罪人。
一想到此等事情等到黄昏将近,祭天结束,百官归来时,还要再来一次,流下来的汗里,苦涩之意顿时更浓了。
朱雀大街向北的尽头是朱雀门,向南则是阙门。
阙门外,有一口登闻大鼓。
凡有冤屈想上达天听之人,无论身份,皆可以敲响这鼓。
只是这鼓周遭总是守着一众人,便是有人想要敲,也会被京兆府的差役迅速拖走,久而久之,这鼓早就成了摆设,甚至积了一层薄灰。
平素如此,更不必说皇帝出宫祭天要路过此鼓之时。值守此处的护卫更是里三层外三层,连一只额外的苍蝇都不会放进去,务必不能惊扰了圣架。
苍蝇进不去,凝辛夷可以。
她不挑清晨,因为祭天乃是为天下祭,而苍生无辜。
所以黄昏将近,御驾将至,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袭白衣悄然从天而降,像是这昏沉冬日浩瀚城墙外的一抹最圣洁的素缟。
“什么人!速速退下!”方才还有点发呆的护卫惊醒过来,厉声喝问。
“吾乃持天下冤屈之人。”凝辛夷朗声应道:“今日来此,请敲登闻鼓。”
她这一声里带着三清之气,话语出,便已经响彻了阙门之外,传入了这一行车辇之中。
御驾之上,被十二重冕旒遮掩了神色的徽元帝微微抬眼。
凝辛夷轻巧穿过那些护卫,如白纸蝴蝶般俯身,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提起了神都城阙门前登闻鼓的鼓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