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敢赌。
距离神都越近,她越不敢赌。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多,也太过重要,至少现在,她不能出一点差池。
凝辛夷挣扎片刻,到底还是收回手,转身走了回去,沉默地重新躺下,扯好被子。
然后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善渊,逐客之意非常明显。
善渊看着她的背影,唇角扯起了一抹笑意,向外走去,轻轻合上了门。
等他到了房间里,合拢房门的几乎同一个刹那,他蓦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但很快,那血上便燃起了离火,将地面上的那一点血渍燃了个干净。
善渊面无表情地踉跄向前,直至跌坐在床,再吐了一口血。
过雁门郡的这一路,他见苍生,为流民燃不灭之离火,可那些火虽然离体,但只要燃烧一刻,消耗的便是他的气血与生命。火烧不息,他便如坠炼火地狱一日。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他缓慢地倒在床上,疲惫地合上眼,手中却依然掐着一个诀,不让这样的痛因为结契而枯荣转轮到凝辛夷身上分毫。
他要想个法子,将这婚契解了。
……
墙的另一边,已经睡了一整觉的凝辛夷毫无困意。
等到门关上,她又转了回来,沉默地盯着合拢的木门看了许久。
善渊师兄不说,她也知道他的用意。
此去神都,即便两人口中一字未提,却也都知晓其中凶险,善渊师兄连满庭和元勘都没带,显然是怕这两个从小陪伴在身边的师弟们被波及。
他藏她的马,逼迫她与他同行,自然也是因为看出了她破境后境界不稳,加之朔月将近,他……不放心她。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心里才更痛,也更难和解。
她不能欺骗自己去否认他的真心,也不能饶恕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
驿站之中,用的是蜡烛。
有细碎轻微的火声噼啪,门外的喧嚣渐低,烛光也暗淡下来,隔音并不非常好,有不知哪一间客房的客人打起了震天的呼噜,吵得人不得安宁。
凝辛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甩了一张隔音符,这才清净下来,许久,她又有些发困,慢慢阖上了眼。
可也正是这张隔音符,让她正好错过了楼下小二惊恐的一声大喊。
“走水了——!走水了!”
等浓烟渗透楼板,凝辛夷蓦地注意到窗外的火光,翻身而起,撕掉隔音符时,驿站内外已经是一片人仰马翻,哭喊连天,混乱不堪。
凝辛夷推开门,一阵滚滚浓烟扑面而来,她飞快扯了帕子在水中一捞,掩住口鼻,折身去推窗时,却骇然发现,那看起来并不多么坚固的窗子,竟然纹丝不动!
她拧眉再推,这一掌用了三清之气,却依然没有推开。
凝辛夷面色骤沉。
这个世界上没有太多的巧合。
几乎是顷刻间,她已经断定,这场火八成是冲着她来的。
下一刻,她倏而又想到了什么,目光猛地向着隔壁房间看去。
不对,她因为半睡半醒和隔音符而没有听到屋外的动静,善渊师兄呢?
她顾不得什么浓烟,眼瞳一变,穿墙而过,便见隔壁房间里,善渊倒在床上,掌心衣襟都是血,唇角的血已经有些干涸,他面色苍白,唇却殷红,黑发披散,看起来触目惊心,宛如艳鬼。
“善渊师兄!”凝辛夷急呼道:“善渊!阿渊!”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事态紧急,凝辛夷顾不得其他,伸手一探,才发现善渊的体温极高。
他身怀离火,素来体温高于常人,可却从未高到烫手的地步!
越是紧急,凝辛夷的神色反而镇定下来,她将那张浸湿了的帕子系在善渊口鼻上,矮身将他搀扶起来,试图将他拖在身上背起来。
结果万万没想到,善渊看起来腰肢劲瘦,掌心所触,却尽是结实的肌肉,重量竟是压得凝辛夷一个踉跄。
凝辛夷:“……”
险些爆一句粗口。
她叹了口气,放弃尝试,俯身在善渊耳边道:“阿渊,是我,我要将你放在三千婆娑铃里,若你醒来一片漆黑,不要害怕。”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下意识的音色有点太温柔了,于是又冷冰冰地将称呼改成了“善渊师兄”,这才将传讯纸塞在他的掌心,然后将善渊收进了三千婆娑铃里。
然后,她提起他的长刀背在背后,在身上系了一个紧紧的结,再拎起他的曳影剑,走到墙边,将手贴在墙壁上。
她可以破墙而出,逃离驿站,转瞬便能消失在夜色之中。
可这一驿站的人呢?
若是这火真的如她所猜,是冲着她而来,难道要让这一驿站的人都为她陪葬吗?
凝辛夷慢慢收回手,然后折身。
她推开房门,门外的哭喊声与塌陷断裂声骤而喧嚣入耳。
然后,她一步踏入火海之中。
第164章 入她瞳者,生杀予夺,……
“救命——救救我——!”
“救命啊——!”
“死……我要死在这里了……”
“幺儿,醒醒,醒醒!不要怕,娘在,阿娘在!”
四方都是滔天的哭喊,木柱断裂,火烧的声音与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让哭喊都在浓烟中变得模糊。
凝辛夷弹指,以三清之气驱散身周烟气,四顾一圈,浓烟滚滚,目不能视,但她已经凝神空渡,只要想看,自然看得清晰。
只见驿站果真门窗紧闭,无数住客分明已经扑到了门边,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那扇分明已经摇摇欲坠的大门,面露绝望。
有人扒在窗边,一边不住地咳嗽,一边用手边的利器一下一下凿着木质的窗棂,试图透进来哪怕一股清风,手上的力气和动作越来越慢。
眼见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已经有人默默闭上了眼,歪斜在地,只等最后的时刻来临。
却忽而有一阵微风抚过。
火遇见风,本应更旺。可那风只是吹开了呛人的浓烟,让所有近乎窒息的人有了喘息的余地,旋即便沉沉有如实物般压在了燃起的火上!
那熊熊的火焰竟像是凝滞了一瞬。
旋即,压住人的断裂木柱被一股柔和的力抬起,将孩子紧紧护在怀中的母亲透过泪珠,看到了站在如炽红炼狱的驿站中央的少女。
她容色如皎月,站在那里时,吞吐的火舌也要向她俯首。
凝辛夷以浩瀚的三清之气压下驿站中的火,持扇拎剑而立,灵火燃扇骨,闭眼再睁。
“诸方万界,皆不困我——开!”
刹那的寂静后,困住所有人的门窗倏而洞开!
风雪倒卷,冷冽的寒风成了所有人生还的希望,门边的人们歪斜着倒在门外,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眼中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惧。
凝辛夷从一片废墟中走出来,火色在她身后渐渐平息,等到大家的视线适应此刻的夜色黑暗,才有些恍惚地发现,夜色中,分明有寒芒点点如繁星!
驿站中多走南闯北之人,见识多广,饶是被浓烟熏得头晕脑胀,见此场景,不过片刻,心底便已经骤冷。
那分明是密密麻麻对着他们的箭矢!
刚刚觉得自己死里逃生的喜悦如被冷水浇没,所有人都在发抖,情不自禁地向着附近的人爬去,好似这样便能取一分暖。
“杀……”有人颤抖着吐出一个字:“有人要、要杀我们?!是我们这次压的镖有什么问题吗?”
“再贵重也被这一把火烧没了。”另一人沙哑着嗓子,狠狠道:“这是得罪人了,招惹上仇家了吧?!什么仇家这么有魄力,竟能调动箭阵前来?”
另外那人怔忪片刻:“……你的意思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那我们岂不是……”
被卷入了无妄之灾?
却听一道清冽悦耳的女声从一侧响起。
“是冲我来的。”
凝辛夷轻轻叹了口气,她越过所有人向前走去,路过瑟缩的人群,然后站在了所有人最前面,持剑而立。
短短片刻,她已经明白过来。
这一次与之前的每一次想要杀她的手笔,都不相同。
更暴戾,更肆虐,也更残忍。
对方对于这驿站中所有人的死活都浑不在意,也并不觉得这火一定能将她烧死。若是真的死了也罢,若是没有,自有布置在外的万箭齐发等待她。若是她方才直接破墙而出,这一驿站的人也不会被放出来,那些门窗被符箓封得严实,凡体之人绝无打开的可能,所有人都终将葬身于火海之中,直至被烧成冬夜的焦炭与骨灰。
只是为了她,便要这么多人陪葬。
她想到了自己幼时与阿娘奔袭千里,有时也只是为了从妖祟手中救下三五人,甚至一两人。而现在,为了杀她,却眨眼间便要牺牲这么多条性命。
这世间最诡谲可怕的,真的是妖祟吗?
有马蹄声响起。
冬日风寒,松垮坐在马背上的青年却着一袭与春日无异的单薄绯红抱衫,却又在抱衫外罩了厚重黑毛领的大氅,端得一张眉眼细长的俊俏白面,眉宇间是含笑时也挥散不去的暴躁戾气,这样居高临下看来时,那一眼更是轻佻傲慢十足。
正是高平司空家的独子,司空不迟。
司空不迟抬手,赞赏不已地鼓了鼓掌,看着凝辛夷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稀释珍宝,唯独不像是看到了一个人:“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凝辛夷微微挑眉。
“从入神都开始,我便想要见见传说中的神都第一美人,没想到直到你嫁为人妇,才得以相见。”司空不迟看着凝辛夷的眼瞳如毒蛇吐信:“如你所见,有人要杀你,若是此刻未能得手,你回神都这一路,也会有人前赴后继,如影随形,便是你到了神都,也昼夜难寐,危机四伏。不如小爷我来给美人儿你提个建议,今日你便从了小爷我,只要把小爷我伺候舒服了,小爷不嫌弃你嫁过人,为你改名换姓,金屋藏娇,保你不死,如何?”
凝辛夷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自小便姿容太过出众,又是凝茂宏声名在外……或者说臭名彰著的庶出女,实在曾有太多纨绔子弟对她出言不逊,当然后来那些人都在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骄纵跋扈面前悄悄闭了嘴,如今再听到这种论调,竟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她心底觉得好笑,眼中却盛满疑惑,道:“你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