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渊不答反问道:“你会去吗?”
凝辛夷终于侧目,她静静地看了善渊片刻,倏而笑了一声:“我去不去,会影响到你去不去吗?”
善渊没有说话。
“你莫不是觉得,骗我之事,阿满也参与其中,倘若我饶是如此,依然愿意救他,那么或许有朝一日,也会原谅你?”凝辛夷直直望着他,似笑非笑道。
善渊没想到凝辛夷会这么直白地说出他心中的想法,他鲜少有如此窘迫的时候,但他眼神虽然微闪,却到底没有避开,只是近乎执拗地盯着他,近乎呢喃:“是。”
“那你现在就可以死心了。”凝辛夷轻声道:“善渊师兄,我会去救阿满,因为这是我嫁入谢家、成为谢家妇的职责所在。但我不会原谅你。”
言罢,她转身就走。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
神都。平北侯府。
有人借着夜色翻身下马,兜帽未摘,向着门口侍卫亮了腰牌,一路如轻烟般,直至书房门口,被带刀侍卫拦下:“什么人!”
那人亮出腰牌,带刀侍卫面色微凝,双双让开,那人得以再次向前。
平北候何呈宣的书房与神都的文人不同。
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此处更像是兵器环绕的桌案。
门开的刹那,肃冷的杀气扑面而来,便见那书房的四壁都挂着不同的兵戈,长刀,弯刀,剑,长木仓,戟,匕首,弓箭,风格各异,有的兵戈卷刃,有的开裂,更多的则是寒光四射,光可鉴人,却无一不是华贵无比,且开了刃,明显是见过血光的。
这些都是平北候征战四方这些年来,从敌方将领手中缴来的战利品。
而他本人便坐在这些战利品下方,一张巨大的黑檀木桌后,那桌上铺开一张舆图,灯火与杀气一样明亮。
门口的侍卫们都被杀气冲刷过许多次,勉力站定,目光坚毅,却见那带兜帽之人像是对此一无所觉,抬步一直到了何呈宣近前,等到身后的门关闭,隔绝了一切窥伺的目光,这才缓缓将兜帽取下,露出了一头枯槁灰白却一丝不苟的发,和清隽孤绝的脸。
正是谢尽崖。
他平静淡漠地站在何呈宣面前,背脊如悬剑,眼瞳也是将死之人的通透冷漠,然而那样的冷色之下,却分明似有一片厉火在灼灼燃烧,像是要将他的灵魂都燃尽。
“何呈宣,双楠村没了。”谢尽崖淡淡道:“凝家三女在挑生蛊吞噬双楠村之前进入了妖瘴。”
他边说,边向何呈宣扔过去了一只琉璃一般的珠子。
何呈宣抬手接过,在指间转了一圈,认出来这是什么,蓦地笑了一声:“昔日高风峻节的谢家家主,竟也会与司空家的虚芥影魅为伍。”
谢尽崖面色不改,像是没听到一样站在原地。
一道三清之气注入,虚芥影魅的留影珠中,有影魅生前“看”到的画面一一呈现出来。
先是王家大院中的宁院发生的一幕幕,直至一张娇艳明丽无双的芙蓉面冷冷看过来,抬手将这只虚芥影魅的眼珠子抠了出来,然后一脚踩碎灵体。
“你家大公子不愿意继续与我们合作的事情,我听说过了。”何呈宣的眼瞳里闪烁着肆虐的光:“这就是凝家三女?不是说对老凝说一不二听话得紧吗?这看起来,也不像啊。”
谢尽崖却道:“那不是我儿子。我儿子三年前就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断气的。”
何呈宣蓦地抬眉,仔细看了谢尽崖许久,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意外之色,戏谑道:“难怪你和老凝能进一家门,要论虚伪,这天下又有谁能比得过你们,司空遮自诩心思深沉,却被你们玩弄于鼓掌之中,输得不亏。不过,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谢尽崖又扔了一颗琉璃珠子过去。
便见双楠村中,无数被挑生蛊附体而失去神智的人群之中,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老实面孔挣扎着抬起手来,将一个包裹塞进了一个穿着平妖监官服之人的怀中。
何呈宣神色平平:“所以呢?”
“宣威将军位高权重,当然不知道此人乃是你麾下一名小小武卒,最擅奔袭,自然也最擅逃命。”谢尽崖看着那一隅包裹:“不过,再不会低头看士卒,宣威将军也总能认出来这包裹的布色吧?”
如今,何呈宣已是大徽朝的平北候,早已不是大邺的宣威将军。
谢尽崖如此唤他,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何呈宣再去细看时,眼瞳终于一缩。
因为那包裹的布色,赫然正是彼时他麾下宣威左军的军服布料!
何呈宣的眼瞳带了猩红,他近乎阴狠地盯着那一角包裹:“这里面……”
说到一半,他又轻轻舒出一口气:“一名武卒罢了,手上又能有什么呢?”
“的确如你所说。只是,平北候敢赌吗?”谢尽崖面无表情地弯了弯唇:“倘若那包裹里,真的有什么呢?”
何呈宣粗糙的大手慢慢握成了拳,那枚虚芥影魅的琉璃眼珠子眼看就要不堪重负,碎裂一地,他却蓦地松开了手:“我为什么要赌。既然这不是你儿子,凝家三女也不过一个庶女,死了也就死了,你说呢?”
他常年握兵刃而骨节格外粗大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轻敲:“至于这个平妖监的小监使,一并杀了就是了。如今天下,天灾人祸,妖祟横行,就算九方青穹知道了真相,难不成还会为了一个小监使为难我?”
“那是闻真道君的大弟子,不好杀。”谢尽崖冷硬道:“如今他们已经向着神都的方向来了,事情若要闹大,不好收场,要杀尽快。”
言罢,谢尽崖重新带上了兜帽,就要向门口走去。
身后,何呈宣的声音阴沉道:“老凝知道吗?”
“他杀了三次,都没成功。”谢尽崖头也不回,道:“如你所说,一个不听话的庶女而已。”
*
“满庭,咱们这样真的好吗?”元勘将两匹马鬼鬼祟祟地藏进马厩里,又连贴了数十张匿踪符:“有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咱俩这算不算助纣为虐?”
“不算。”满庭面无表情道:“最多是推波助澜。”
元勘噎了一下:“……好像也不是什么好词儿。算了,为了师兄,推波助澜也好,助纣为虐也罢,但是你说,师兄这招能有用吗?”
满庭没理他,只是目光遥遥向着三清观外的方向望去。
观外,两人正在对峙。
“善渊师兄,一定要这样吗?”凝辛夷看着面前的一辆马车和一匹马,忍不住舔了舔牙根:“偌大一个三清观,真就一匹马都没了?”
善渊坐在马车前,一条长腿闲闲地落下来,曳影剑和那柄总是背在满庭背后的长刀都平放在他膝盖上,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着谎话:“没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要去神都,要么自己走回去,要么上你的马车,要么与你同乘一匹马?”凝辛夷不可置信道。
“看来是这样的。”善渊颔首:“委屈师妹了。”
凝辛夷深呼吸,用荒谬无比的眼神看了善渊片刻,转身就走。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她才说了绝不会原谅他,他居然便藏了马,厚颜等在此,逼她与他同路?
他是疯了吗?!
不过是一段驿站的距离,即便实在是遥远了些,她多花费些时间,也未必走不到!
只是凝辛夷才踏上官道,倏而又停住了脚步,大步折了回去。
“这马车乃是平妖监给我们的,不是你的,也不算是我的,凭什么我就要拱手让给你?”凝辛夷拧眉道:“你下来。”
善渊掏了掏怀中,露出一隅包裹:“凭这个?”
正是程祈年机关木球里掉出来的证物。
凝辛夷勃然大怒,将程祈年交予她的有关何呈宣通敌叛国的包裹也掏了出来:“我也有!”
善渊不言不语,只是一摊手,言下之意很明显。
你也有,我也有,你不想让,我也不想。
凝辛夷:“……”
……
马车碌碌碾过官道。
凝辛夷咬牙切齿地坐在车厢里,车前驱马之人的高马尾在风中摆动出漂亮的弧线,窗外的风景向后退成了一条长长的动线。
神行符贴满了车厢和马身,这样一路东进,大约只需在路上过两夜,第三日傍晚便可以抵达神都。
不过三天时间,为了尽快回到神都,她可以忍。
她先是正襟危坐,严阵以待,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戒备,但小半天过去,善渊竟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前,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有风偶尔掀起车帘时,能看到他半个宽阔的肩头和飞扬的发,倒像是真的在认真做她的马夫驱车,满心只有赶路。
凝辛夷心底尚有狐疑,却到底稍微放松下来。
一放松,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疼。
从进入三清观见到菩虚子道君开始,她的神经就一直处于紧绷之中,心绪大起大落不说,落入长湖底后,一夕找回了往昔的那些失落的记忆,她的脑中多了一块被填满的感觉,让她头晕目眩。更何况,她的境界更是一下子暴涨,还未稳固适应,又与凝二十九动了手。
马车的颠簸平稳且有韵律,凝辛夷不知不觉歪斜了身子,靠在矮几上,沉沉睡着了。
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 平稳,善渊才侧过头,深深看了车厢中的少女一眼。
凝辛夷这一觉睡得极安稳,甚至连梦都没有做。等到她有些恍惚地醒来时,蓦地直起身,被衾从她身上滑落,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在一张床上。
善渊坐在稍远处的窗边,支起一条腿踩在窗台,正神色不明地看着夜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转过头来,并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只简单解释道:“马饿了。”
跑了一整天,人能坚持住,马却不行。
凝辛夷翻身而起,想说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善渊却已经起身向外走去:“我去隔壁。”
凝辛夷的话噎住,却又想到了什么:“既然到了驿站,总能买到马了,你且歇息,我先走一步。”
善渊没有阻拦她的意思,只是看了眼窗外的天,在凝辛夷将要与他错身时,轻轻让开了一点,然后才道:“明日是朔月。”
凝辛夷的脚步猛地顿住。
门外楼下有其他客人行酒令的声音传来,隐隐绰绰,又有高谈论阔与大笑声,那声音穿透门板而来,隐约几个词句落在门内两人的耳中。
“……听闻平北候班师回朝……”
“如今大徽,若轮军功,谁能及……”
“……呸!不过一个三姓家奴罢了!”
“休得胡言……圣眷正浓,不要命了你!这可是官驿!”
凝辛夷只觉得放在三千婆娑铃中的包裹滚烫,连带着铃铛都变得灼热,那血书像是真的化作了漫天的血,冲入她的脑中,让她刚刚触碰到了门的手猛地一缩。
平北二字,唯赐予平北将军何呈宣一人,如今,他竟已经封侯。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又是一个朔月之夜。
过去她一直以为,朔月之时,月隐云遁,满目皆黑,正是天下魑魅魍魉妖祟横行之时,她体内封印的妖尊因而妖力暴涨,撼动封印,这才会引发她周身的三清之气紊乱,非剑匣不可压制。
可如今,记忆归位,真相大白,她体内没有封印,所被封印的,乃是她的记忆,而这封印,也已经被解开。
理论上来说,她不应该再惧怕朔月,朔月之夜对她来说,理应与其他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