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不迟。”马背上的青年扬起下巴,满脸倨傲。
高平司空家的长相太有特色,加上司空不迟的大氅下以金线绣了高平司空家的家徽,凝辛夷早就猜到了是谁,闻言却似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然后在司空不迟得意洋洋的眼神里,继续道:“那你以为你是谁?”
司空不迟一愣。
初时,他还没反应过来,但旋即,他身形一顿,眉间的暴戾弥散到了全脸:“凝辛夷,你找死!”
他冷冷看着凝辛夷,目光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分明上一刻还在怜香惜玉,话音落下时,他的手也向下一压——
于是那对准凝辛夷的无数箭矢便脱弓而出!
驿站废墟中的众人眼瞳骤缩,蜷缩成一团,只觉得躲无可躲,心头恐惧之余,却是一片死里逃生后,却又要再次面对死亡的麻木。
只是等了又等,那凄厉的阵阵破空声,却好似都被截断在了半空之中,戛然。
有胆大之人悄悄睁开眼,便骇然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却见那漫天箭矢都停住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之后,不得寸进,也并未落地,而是就这样悬停,甚至没有卸力。再片刻后,那些箭矢悄然转了一个方向。
竟是对准了司空不迟,将他包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司空不迟眼瞳骤缩,一手掐印,漆黑大氅无风自动,如一张虚芥影魅织就的大网般铺散开来,无数影子在夜色中鬼鬼祟祟,显然若是那箭落下,所有这些影子便会成为遮挡和保护司空不迟的盾。
弓箭手们一击不中,弯弓再搭箭,然而这一轮箭雨后,那箭矢竟是调转过来,齐齐对准了他们自己!
凝辛夷的周身有婆娑密纹环绕,三清大盛,她顶着司空不迟似是想要将她千刀万剐般的目光,轻轻扬了扬下巴:“现在可以出来好好和我谈一谈了吗?”
片刻,一道人影越过弓箭手向前走来,走到司空不迟身边时,还向着司空不迟拱手行了一礼,然后在他的马前站定,向着凝辛夷一礼:“过去便曾听闻三小姐足智多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这是什么需要动脑子的事情吗?”凝辛夷嘲讽道:“就算高平司空家如今想要立足神都,杀人也绝不会用火,也不会调动弓箭手——若是将这些弓箭手换成虚芥影魅,我还能多信几分。说吧,你背后的主子是谁,到底是谁想要杀我?”
司空不迟只觉得受辱颇深,便要破口大骂,才开口,却感到有什么东西蓦地封住了他的嘴。
他先是屈辱,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站在自己马前之人,旋即心底蓦地泛起了冷意。
如凝辛夷所说,这一场杀局,的确不是高平司空家的手笔,也正是因为她说得太对,所以他才会恼羞成怒。而他强硬地混进了这一只队伍中来,目的也的确如他方才所说,想要来看看这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究竟是不是浪得虚名,若真有那么美,他也不介意自己的美人收藏里,再多一个人。
这一路而来,他趾高气昂,目中无人,对面前那人也是呼来喝去,他只当对方慑于自己的身份和境界无从反抗,可倘若真的如此,对方又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甚至连个诀都没有掐,就直接封住了他的嘴?!
“某乃贵人府上的幕僚,名字不足挂齿。”那人声音含笑,笑弯一双眼,却也难掩那双眼中的精光四射:“此行的确是为了取三小姐的性命。”
凝辛夷没有说话,却有一圈婆娑密纹神出鬼没般蓦地收缩!
幕僚施施然伸出一根手指,只听一声嗡然,那婆娑密纹竟是被他瞬息止住,在身外指外,再不得寸进!
他垂眸看着自己被割开了一截的手套,和涌出来将手套染湿了的血珠,笑了一声:“婆娑密纹果然锋利。三小姐……”
话音未落,剑声已起。
曳影剑气喷涌,游曳其上的金龙似是沸腾,凝辛夷抬步的瞬息便已经到了幕僚近前!
幕僚抬眼,眼中清晰地倒映出了剑锋剑芒,和他再难遮掩的愕色!
他极是艰难狼狈地在地上一滚,躲过这一剑,大声道:“你就不好奇我身后是谁吗?”
凝辛夷平静笑道:“好奇。但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吗?你告诉我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幕僚的手按在腰间的剑上,神色惊恐且阴晴不定。
这和他计划的不一样。
按照他的计划,既然司空不迟这种蠢货非要跟来,不如便将计就计。他不觉得凝辛夷会相信这一切是司空家的手笔,但至少可以模糊视线,在处理事后时,若是有人追查,也能将平北候摘个干净。
而倘若凝辛夷不死,至少也要在她心底埋下对凝家和皇室怀疑的种子。
可谁能想到,她竟然二话不说,上来抽剑就劈啊!
幕僚恍惚间,凝辛夷已经拖着剑缓缓向前走来。
他还在想要怎么开口,耳边倏而听到了一声极凄厉的惨叫!
那一声痛极却惧极,竟是将他设下的封口印冲破开来!
便见那将司空不迟环绕的箭矢竟然撤去了阻拦的那一层空气,带着未卸的破甲之力,混着足以将司空不迟护身之气破开的杀意,扎入了他的体内!
血色崩裂。
“你竟然伤我!凝辛夷,你他妈的竟然伤我?!你知道伤了小爷我的后果吗?”司空不迟惨叫着嘶吼道,那些箭矢没入他的体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血色的刺猬:“高平司空家与你不死不休——啊!!”
那箭矢竟是随着他的声音,再向前一寸!
“谁想要杀我,我就杀谁。等到我把想杀我的人都杀光了,你身后的人,自然也就会出现。”凝辛夷淡淡道,手上已经再度起剑。
杀意弥漫。
幕僚明明听说过,不能看她的眼睛,此时此刻却下意识抬眼,然后对上了一双泛白的眸子,阴阳二色在她眼中流转不休。
幕僚蓦地意识到什么:“凝三小姐,留我一命!我对你还有用——”
凝辛夷如若未闻,启唇,吐出一个单音:“杀。”
入她瞳者,生杀予夺,皆听她意。
幕僚所有的话语都滞在唇边,眼中已然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生机刹那便断绝。
他死得太快,太绝对,司空不迟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破口大骂的威胁之语流畅地吐露出来一半,然后戛然而止。
凝辛夷抬眸,似是要看过来时,他终于瑟缩地感觉到了恐惧。
尤其当他看到,那幕僚明明都死绝了,凝辛夷竟然还在他身上提剑捅了几个窟窿。
“都要不死不休地杀我了,还要我留你一命,我在你们心中是什么傻子吗?”凝辛夷抖了抖剑上的血,在司空不迟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还剑归鞘,一声铮然。
然后,她俯身,用剑在那幕僚的胸口找了找,挑出来了一只钱袋子,打开看了眼银票的数额,再掂了掂其中的碎银,向着瑟瑟发抖鸦雀无声的驿站扔去。
“里面有三千二百两银子,是这些死人的赔礼。”
“至于你。”凝辛夷看着被戳成了血窟窿般的司空不迟。
司空不迟猛地捂住眼睛:“不要看我——!”
凝辛夷顿了一下,唇角有了一丝讥讽之意:“下来。”
司空不迟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
凝辛夷翻身上马,垂眸看他:“给我牵马。”
马蹄声平静却让人战栗,一片白纸蝴蝶从黑暗中悄然振翅,落在驿站里饱受惊吓的众人身上,悄然融化。
夜色中,凝辛夷蜷了蜷手指,收了白纸蝴蝶,平静地指挥失血过多而踉跄的司空不迟:“生火。”
她环顾山林,一手抚摸上腕间的三千婆娑铃,翻身下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你守夜。”
第165章 “世人皆知你所嫁之人……
司空不迟的血如泉涌,他抬手自己拔箭,自己艰难地补住一个个血窟窿,吃下保命的药丸,阴狠地透过火光看向凝辛夷,却被对方平静扫来的视线震慑,又低下头去。
他的双手与脖颈紧贴着皮肤的地方,都卡着一圈婆娑密纹,司空不迟知道,只要自己心念一动,就会被这圈奇异的东西杀死。
火焰的另一边,凝辛夷的手指抚在善渊的额头,之前的滚烫消下去了一些,随着东方的天幕将蓝,他虽依然没有醒来,脸色也已经变得好多了。
三千婆娑铃中可储一切物,但也不能长久地将他困在其中。她留在他掌心的传讯纸没有被动过的迹象,显然历经这些波折,他还没有醒来。
凝辛夷反而松了一口气。
善渊的气息平稳,她扯开他的衣衫看了一眼,发觉之前所受的伤也已经在慢慢愈合,显然这样的昏迷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休息。
司空不迟压根没有看清楚凝辛夷是从哪里大变了一个活人出来,但这不妨碍他心中对凝辛夷的忌惮和杀意又再重了一重。
这个女人,比他知道和了解到的,手段还要更多,实力也分明更强,强到他甚至不能一眼看穿她。
司空不迟分不清究竟是她一直在藏拙,还是最近有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际遇。
可不管是哪一种,这位在神都绝大多数人心中依然是跋扈骄纵的凝家之耻,对于在最上层的几位家主来说,已是如心中一根刺般的大患。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长成了所有人都无法轻易杀死的模样。
火光扑朔,她面无表情的面容在火光后闪烁,像是璀璨不灭的烟花,那样的焰色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且近乎神圣的光,让人不敢逼视,却又在看了一眼后,还想再多看几眼。
司空不迟的后院中,有很多姿态各异的美人,其中姿容最盛的几位,谓之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可却没有一位,能浓烈得像是凝辛夷这般,如最灼热盛放的芍药,可浓到这样的地步,却殊无媚态,反而眉间冷冽,剑气与杀意从她放在身侧的黑剑上溢散出来,将她的五官都拢上了一层冰霜薄雾。
还有枕在她膝头的那人……
毫无疑问,想必便是那位谢家大公子。
而现在,司空不迟冷得瑟瑟发抖,失血过多让他连嘴唇都呈现出了一片惨白。虽然面前有火堆,可那暖意并不能穿透身躯,面对时,后背冷,转过身时,面前又是冰冷一片。
因为他的大氅正盖在那位谢家大公子身上。
想到自己启程之前听到的只字片语,司空不迟眼底寒芒微闪,开口道:“三小姐,你可知道,他不是谢家大公子?”
凝辛夷这次倒是理他了,她掀起眼皮,看了司空不迟一眼:“我应该知道吗?”
司空不迟眼珠子一转:“应不应该,总之你现在知道了。”
凝辛夷的脸上却没有任何错愕,她微微勾了勾唇角:“我嫁作谢家妇,我所嫁之人,便是谢家大公子。”
司空不迟狞笑一声:“据我所知,那婚约上所写的,可不是你的名字。”
“你见过婚约?”凝辛夷平静道:“婚约上书,凝家女嫁谢家郎,既然我是凝家女,我所嫁的,只可能是谢家郎。”
“即使他其实不是?”
凝辛夷抬手,将大氅轻柔地向上拉了拉:“司空不迟,我也可以杀你的。”
司空不迟一滞。
“你或许以为自己的嘴很紧,我问你什么你都不会说,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死。”凝辛夷道:“可事实上,我什么都不会问你。”
司空不迟不解:“为什么?”
“你来的路上,那幕僚有没有对你说过,不要看我的眼睛?”凝辛夷倏而问。
司空不迟仔细想了想:“未曾……”
“连这个都没有告诉你,只能说明一件事。”凝辛夷轻描淡写道:“你所知道的一切,就算我知道了,也无所谓。最重要的那些事情,你爹真的告诉你了吗?他真的将你视作可以信任和独当一面的人了吗?”
司空不迟的脑中蓦地想起那一日,他随着司空遮进铜雀三台,在无数厚重的帷幕后面俯身,他想要抬头去看一眼帷幕前面的人,却被一把按住了头。
他的手指骤而缩紧。
“我听闻高平司空家的家主司空遮膝下常年无子,年过四旬,才有了你这么一个独苗,宝贝得很。你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若你死了,高平司空家定会与我不死不休。所以你也仗着这件事,四处惹事,跋扈嚣张,比起我当初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凝辛夷用一根长长的树枝拨了拨火焰,道:“所以你才敢背着你爹偷偷溜出来,混进刺杀的队伍里。因为你笃定,就算坏了事,也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这一切都被她说中了,司空不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既然知道,还敢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