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最终都是要栽赃给谢尽崖,刺杀一次还是两次,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人可以从杀阵中逃出一次,难道还能逃出第二次?
更何况,他这一次挑的,正是她最是失魂落魄至极,她从长湖中出来时,眼神飘忽,神色宁寂,全然不复往日明媚,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也多亏他常常随侍于凝玉娆身侧,才能从凝玉娆只字片语的感慨中得知,神都所传之事皆非事实,三小姐从来都不是会被困于一隅,心生愤懑之人。正相反,远离了息夫人和逼仄的神都,哪怕偏远荒芜,哪怕是出于息夫人的算计,她在东序书院也过得很好。
她对这里,有怀念之情。
既然有情,就一定会回首。
所以在得知凝辛夷一行人往三清观方向而来时,凝二十九便已经在这里布下了杀阵与长弩,只等她来。
她果然来了。
凝二十九聚目而望,轻轻抬起一只手,于是无数精铁弓箭一并抬起,悄无声息地对准了院门口的少女。
这一次,他势在必得。
凝二十九的唇边浮现了一丝笑意,然而那笑意才舒展到一半,就蓦地僵住。
因为凝立不动的少女倏而抬手起扇。
那柄扇子他并不陌生,那柄古怪的扇子曾经挡住过他的无色剑,也曾扇风锐利,如刀如剑,但也不过如此。
可这一次,她才扬手,凝二十九便已经感觉到了不对。
因为漫天的风都动了。
留守东序书院的院生倏而驻足,空无一人的院落檐下有风铃作响,稍远处的三清观中,闻真道君捻巫草抬眸,三清山上,刚刚依从菩虚子道君为他坐了简单法事的小道童回首。
九点烟错开一扇骨,凝辛夷的眼瞳中骤而有幽秘的光闪过,甚至已经不用以血开眼。
鬼咒瞳术·千嶂。
凝二十九从头到脚都有了被针扎般的恐惧,他想要退,甚至已经折身,却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一个瞬息,却见天地褪色,千重山嶂环绕,将他密不透风的包围,而他的神魂已经被抽离出来,漂浮于群山之间,惶惶不知进退。
凝辛夷坐在群山之巅,她姿态舒展随意,衣裙如流水繁华,那张艳如桃李春光的脸上带着凝二十九从未见过的居高临下和似笑非笑,眼中难掩几分戏谑和轻蔑。
那一刻,凝二十九眼瞳摇晃,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过去认识的那个披着一戳就破的跋扈皮囊,外强中干,依附凝府所活的凝三小姐,压根不过是他的一场幻觉。
“凝二十九。”凝辛夷托腮看去:“我说这一路刺杀我的剑法怎么如此熟悉,果真是你。立神魂誓约了吗?能说是谁派你来杀我的吗?”
所谓神魂誓约,是世家约束暗卫杀手的一种酷烈的手段。立下此誓,若是有违背之处,立刻会被反噬抹杀,譬如说出背后是谁指使,又或是其他秘辛。
凝二十九没说话。
凝辛夷也不急,道:“不想说,就让我来猜猜看。我阿爹为人看似宽容仁和,实则最是谨慎,若是他开口,凝大不可能让你失手一次,还有再动手的可能。”
凝二十九眼神微顿。
凝辛夷竖起手指:“一次,两次,三次。凝二十九,这是第三次了。凡事讲究事不过三,我就算要给我阿姐留面子,也已经足够了。你相信吗?我在这里杀了你,她不会多问一句。”
凝二十九咬牙道:“什么事不过三,前两次你不过侥幸逃脱罢了,我倒要看看,这第三次,还有谁来替你挡剑,还有谁来帮你逃脱这天罗地网!”
他话音落,凝辛夷的手指已经掐在了他的喉咙。
饶是神魂,凝二十九也感觉到了剧烈的痛,上不来气的窒息席卷了他,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了凝辛夷眼中平静的杀意,如此汹涌的怒意蔓延在面容如此古井无波的眼底,看起来带着一股让他心惊的疯意。
凝辛夷……是真的会杀了他!
凝二十九神魂震颤,终于大声叫了出来:“不是大小姐!是谢尽崖!不,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要杀你!”
凝辛夷的手指没有松开。
她冷冷地看着凝二十九:“声东击西,说出一个名字再慌乱否认,掩饰最真实的目的,这种故弄玄虚的手段我十岁就学会了,用来骗我,还是太无趣了些。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阿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像阿爹的人,她失手一次,也绝无第二次。你以为你说完这些话,我就会真的以为你是在替我阿姐和谢尽崖掩盖吗?”
凝二十九瞳孔骤缩。
凝辛夷的手指慢慢缩紧,凝二十九感觉自己的神魂像是在她的手下要被一寸寸碾碎,声音破碎地喊了出来:“留着我还有用!周围我埋伏了箭阵!你留下我,我让他们停手!”
凝辛夷不为所动。
凝二十九想到沿途见闻,心念急转:“那些持箭侍卫不过是给凝家卖命的凡体之人!我若死了,他们也要跟着我一起死,你不杀他们,他们回到神都,也是死路一条!”
“与虎谋皮,他们……”凝辛夷才开口,手指却蓦地一顿。
因为她想到了岳十安。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少岳十安。
她的这一迟疑,凝二十九便知道,自己的命到底是保住了,他的神魂蜷缩在地上颤抖,许久才从死里逃生的恐惧中挣脱出来,便听凝辛夷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不要告诉我阿姐。”
凝二十九一愣。
“箭照放,这些人的命你保。”她说的言简意赅:“最后一个问题,我阿爹一直知道谢尽崖没死,对吗?”
凝二十九下意识想要否认,但他话到嘴边,到底道:“是。”
凝辛夷没有回答他,她站在那里,又像是在山边,地动山摇,天塌地陷,神魂归身的那一刻,凝二十九的手向下一压,于是埋伏的五十余名弩箭手弓弦齐松。
箭矢破空的声音连成了一道细密尖锐的线,然后变成了凝辛夷抬眸时眼底的星芒。
她翻腕扬手,腕间一道婆娑密纹混在磅礴的三清之气中,骤而震开!
漫天似乎都为她停顿了一个刹那。
站在原地的少女衣袂飞扬,不过瞬息。
阵破,箭断。
隐藏在不同阴影中的弩箭手都被震飞,齐齐吐血,昏迷过去。
断箭落了一地,发出了噼里啪啦如落雨般的脆响,凝辛夷的指间却还夹着最后一只,她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突地笑了一声。
“军中用箭。”她随手将那只箭也扔在了地上,抬脚踩断,向前走去:“我阿爹为了杀我,也算得上是大手笔了。可惜。”
凝二十九捂着胸口,他神魂才归位,就被婆娑密纹击中,张嘴就吐出了一口血,身形踉跄,蓦地跪在了地上,口中却下意识问道:“可惜什么?”
“凝二十九,你瞎了吗?”凝辛夷嗤笑一声:“看不出来我是什么境界了吗?”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衣袂带过一阵轻风,风里是长湖的潮湿,是三清山凌冽的雪,是亘古的夜,唯独没有凝二十九闻习惯的,凝家人爱用的神都白檀木。
他在原地愣神片刻,倏而意识到了一件事。
凝辛夷方才说,是她阿爹要杀她。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此次刺杀,是他心不甘为之,可若非凝茂宏属意,他又怎可能越过他调动军中弓弩?
凝二十九再吐出一口血,眼神颤动。
而她如今的境界……
如果他没有眼拙,应是已经凝神空渡。
过去他们是不是……都太小看凝三小姐了?
*
猜到这一次刺杀是凝茂宏所为,实在是太简单的一件事。
她甚至不用在千嶂世界里问凝二十九。
因为在白沙堤时,凝二十九的刺杀,是她与凝玉娆商量好的一场做给凝茂宏看的反目。
正如她所说,凝玉娆这一次之后,便不会再向她出手。倘若来的依然是凝二十九,便说明,是有人在借她的手。
这个人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凝茂宏想要祸水东引到谢尽崖身上,让她以为是因为她这样一路追索,查到了太多有关谢家的秘密,所以谢尽崖想要杀她。可惜凝茂宏唯独没有想到,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凝玉娆甚至对她下过死手,更不必提息夫人视她如眼中钉。
可事实上,她与阿姐,从未反目,一切都是做给她们多疑又不容忤逆的阿爹看的。
凝辛夷向东序书院外走的脚步蓦地一顿。
她向着一侧看去,正看到善渊一手撑着石壁,一手提着出鞘的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的脸色苍白冷冽,修长漂亮的手指骨节分明,握剑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看向她时,唇色浅淡,瞳色更淡,眼底却像是有浓厚的波涛涌动。这些天来,他伤重未愈,下颌的线条比之前还要更锋利,此刻站在那里,托着漆黑的曳影,就像是一柄满是杀气却湿漉漉的剑。
凝辛夷与他的视线一触即发,转回头来,便要抬步。
却听善渊的声音从她身侧响起:“方才我感觉到了这里的杀气……你没事就好。”
竟是在解释他为何在此,又为何曳影出鞘。
凝辛夷脚步一顿,袖下捏着九点烟的手指也微微缩紧。
但她面上却浮现了一抹笑。
“善渊师兄,我的信任和真心你都已经得到过了。”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石交错,也冷冽如冰泉落崖:“不必再替我挡剑了。”
她说,得到过了。
刹那间,善渊如坠冰窟。
第163章 他要想个法子,将这婚……
三清观和东序书院的冬日每一年都寒风肆虐,白雪漫覆,可这是善渊第一次在这里感觉到冷。
冷可以从身起,也可以从心生。
眼见凝辛夷又要提步,他终于涩然开口。
“谢玄衣去神都了。”
凝辛夷猛地转过头来,她紧紧盯着他。不用她开口,善渊便已经读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苦笑一声:“不是我说的。”
“谢家暗卫?”凝辛夷挑眉,转瞬已经想到了什么:“是谢尽崖自己不想藏了,还是谢尽崖背后的人已经将他视作了弃子?”
她说完,面色却又微微一变。
因为凝二十九来刺杀她这件事,凝茂宏想要将暗暗将这件事扣在谢尽崖身上,所图之意,自然也是要将他们引向这位未死的谢家家主。
换句话说……
无论谢尽崖的背后究竟是不是她那位心机深沉的阿爹,总归凝茂宏都逃脱不了关系。
“阿满虽然经历过生离死别,又遭遇过灭门变故,但他自小被娇宠长大,眼中没有见过多少阴谋诡计。”凝辛夷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持扇的手:“他这次去神都,恐怕会有危险。你不去救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