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湖的水比记忆中的还要更冰冷。
浮冰之下,那水如刀如刃,像是要将她身躯的每一寸都割裂开来,她却甚至没有聚三清之气来将湖水抵御在身躯之外,只是平静地在水中下坠。
起初时,还能看到带着水波纹的天穹,再少顷,她觉得自己似是听到了一声闷响波澜,但她却甚至懒得回头去看,而她周身的水色也已经转浓,变成了一片寂静的湖蓝。
太过安静的地方,会无限放大自己的心跳声。
甚至能听到血流淌过全身的声音。
直到此刻,凝辛夷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真疼啊。
可这疼,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过去每一次,不都是如此吗?
她最讨厌黑暗,也能在百花深处的凝府中夜夜熄灯垂帷,在不喜的香气中安静地沉入沐浴的水底,直至自己浑身都占满这些恼人的气息。她最看不起那些纨绔,可到头来,神都声名最盛的纨绔,正是凝家的三小姐凝辛夷,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从来都很能忍的。
她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是对自己的失望。
明明从一开始,这一桩婚约中的各方便都各有所图,各有算计。她入局其中,甚至不止是第一次入局,虽然失去了前世的那些记忆,但林林总总,她也算得上是第二次踏入了同一条河流。她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竟然却真的会在各取所需这四个字的背后,动了真心。
更好笑的是,她全副武装地来,自以为胜券在握,占尽先机,结果其实普一照面,就已经被对方认了个全须全尾。而她的信任,她的真心,竟然都不过是被算计在内的、她心头血的交换物。
比这些更早一些的时候,在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却缄默不言,就这样看着她假装自己是凝玉娆时,她就应该生气的。
她也确实生气了,但那些气却在善渊以缠臂金护她,再以身为她挡剑的满眼血色面前土崩瓦解。她原谅了他,更想当然地以为,这就是他欺瞒她的全部了。
她的脑中浮现了她失明的那几日与他的对话。
他说,输的人要赔一颗心。赢的人,自然是可以把对方真心捏在手里玩。
她明明拒绝了这个赌注的,可他却像是不甚在意般,稀疏平常道。
——“没关系,我的送你,你随便玩。”
而如今。
究竟是谁在辜负谁的真心。
东序长湖的湖底,凝辛夷的泪都被湖水沾染,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落泪,但末了,她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场婚约,她与他,便至此吧。
他骗了她良多,她也不逞多让。即便他从伊始便认出了她,也不能改变她顶了阿姐的名头嫁入扶风谢氏的事实。
退一万步讲,按照菩虚子道君的说法,若非善渊师兄将妖丹给她,若非她愿意相信他,将三千婆娑铃分给他,从而松动了封印,让她在非朔月之夜时,剑匣也有了异动,她或许也不会来到三清观,不会求见菩虚子道君,遇见他所说这所谓“一线生机”。
她倏而想到,并蒂何日归的妖丹明明也可以化去闻真道君的业障,可那时她周身三清之气躁动不安,他却悄然将妖丹给了她时,又是怎么想的呢?可有过挣扎与犹豫,可对她……也的确有过一刻的真心?
这其中桩桩件件,交缠环绕,真要算起来,原来早已如黏腻在一起分不开的蛛网,亦如藕丝,说不清对更多,还是错更多。
恩怨难分,也难辨。
既然两方都不够纯粹,撕开一张面具后,下面还有另外的假面,这样层层撕破,一次又一次地看不到尽头,那便不要再继续探究下去了,大家各退一步,只当过去种种,已经两清。
就这样吧。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恨他,不怪他,也不会有怨。那是太过浓烈的情绪,而这些汹涌和激烈,都会被长湖冰冷的水埋葬。
只是……循此苦旅,她又是否还有彼岸。
凝辛夷慢慢闭上眼,任凭自己在长湖之中沉浮不定,她几乎是本能般蜷缩起了身子,双手抱住蜷起的腿,长发如海藻般在她身后飘散开来。
不知为何,这个姿势竟然让她感到了无比的安心,某种潜在记忆中的熟悉感弥散开来,连带着湖水的温度都变得平和缱绻,仿若空荡已久的湖底终于迎来了本应对这里最熟悉的人,而她所有的伤痕也终将被沉没在漆黑的湖底。
是熟悉。
长湖的水将她沉浸,穿梭过她的手指脸颊,模糊隐约的水声和这样无望的黑暗与窒息,她唯有将自己蜷缩成这般仿若还未出生时的姿势,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所有的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熟悉。
激荡的心绪平缓下来后,她的脑中终于再次响起了她与菩虚子道君的对话。
这里乃是天下道统的中心三清观旁,饶是东序书院早已落魄,书院长湖中,又怎可能有什么妖尊出没。
从来都没有什么不慎坠湖,也没有什么也妖尊封印,可她从湖中被捞出来是真的,听见过的菩虚子道君有关妖丹的话语是真的,她出湖时,曾造成长湖倒灌,风卷肆虐,也是真的。
推断出接下来的一切,实在不是太难的事情。
这湖中曾经的确有封印,只是封印破时,从湖中出来的,并非什么妖尊,而是……她。
想通这一节时,她仿佛听到了有什么轻轻碎裂的声音,然后,她若有所感地从膝间抬起了头。
稠蓝近黑的水下,本应目不可视,可所有的一切落在她的眼中,却仿若亮如白昼,她清楚地看到这长湖之中水至清且无鱼,这么说来,菩虚子道君垂钓的那根钓杆,果然所钓非鱼……也能看到这无边无际的水下湖中,漂浮着一样东西。
某种奇特的感觉驱使她舒展开身子,向着那边游去。
待得靠近了一些,她终于看清,静静悬浮在水中的东西,是一根长长的、像是杖样的东西。
那杖通体笔直,顶端如蛇身般弯转出一个环,麻布一圈圈将其缠绕,饶是在水下浸泡了不知多少年月,看起来却依然崭新如初,甚至连麻布上蜿蜒画下的晦涩细密笔触,也清晰可辨。
是有些熟悉的封阵。
这种熟悉不止来自于她身上的繁复封印法阵,其中透出来的晦涩感,却更像是她常枕于脑下的乌木剑匣。
她心有所动的同时,被放于三千婆娑铃中的乌木剑匣也仿若感知到了什么般,微微一颤。
剑气溢散流淌出来,从她的指尖没入水中,像是一只蝴蝶轻轻地煽动了翅膀,初时寂静无声,但不过几个眨眼后,一圈水波蓦地以那根杖为中心,振动开来!
像是有什么要在此刻苏醒,也像是沉寂许久的一切终于感知到了命定一刻的到来。
那水波穿透过凝辛夷的刹那,她的脑中像是徒然被塞入了许多片段。
那些模糊不真切的片段交错扭曲,刹那间就占据了她的大脑,她的意识像是被撕扯开来,要让尘封已久的东西破土而出,某种本能驱动她抬起手指,向着那被麻木缠绕得一圈又一圈的杵伸去。
又是一圈水波。
脑海里不甚明晰的片段画面中,没有五官的面容开始被工笔仔细雕琢了眉眼。
水波渐密,凝辛夷的唇角渗出了一丝血,她的眼瞳都变得涣散,但下一刻,她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根比她还要更高几分的杖,然后在掌心握紧。
一声清越的铃音响起。
叮铃——
那铃音在凝辛夷的腕间响起,在她的脑中响起,连同善渊手上的两颗铃铛一并,在长湖之上响起,惹得湖水面上的浮冰寸寸碎裂,也在天地之间响起。
这一刹那,三清后山的无数人都睁开了眼,看向了东序书院的方向。
为菩虚子道君念的往生咒刚好停在最后一句,天地之间已经不闻雷声,可此刻长湖铃音起,水声渐,他们虽居三清后山,却又不是真的两眼不看窗外,大家的心头都浮现了那几年东序封湖,不得靠近时的阵仗。
可那封印不是早就已经破了吗?
如今这动静,又是怎么回事?
闻真道君一手持拂尘,一手捏印,指尖是燃着灵火的巫草,元勘和满庭满眼都是焦急,看看屋外,又看向业障才消,却又起卦的师父,想说什么,却又不敢打扰这一卦。
在凝辛夷身后跃入了湖中的善渊被扑面而来的水意冲刷,他腕间的三千婆娑铃从未如此刻这般灼热过,他看着那暗金色的铃铛和红绳,再看向眼前。
——从跃入湖中起,他便在寻觅她的身影,可这湖竟然如此之大,饶是他颇通水性,却连她的裙角都没有见到。
不是没有起疑,他不过顿挫了几息时间,怎么会这么快便不见她的踪迹,直到此刻,水底蒸腾不安,三千婆娑铃更是躁动不停,他又怎会有什么不明白。
只是此刻若要折身回岸,已经来不及。
更何况,便是能回,他也不会回。
因为此时此刻,在这个世间,他就是距离她最近的那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第一个到她的身边。
一声,再一声,那杖身每散开一圈水波,三千婆娑铃便有一声清脆的叮铃,若是凝辛夷此刻睁眼,便能看到那水波之中,圈圈层层,分明被搭上了婆娑密纹的烙印,而那些烙印,竟是从杖身的麻布上被带出来的。
而现在,既然婆娑烙印被水波层层冲淡,密纹藉由水色重回三千婆娑铃上,那杖上的的麻布,也开始松动,然后层层剥落,露出了骨白色的内里。
等到麻布全部松开时,凝辛夷蓦地睁开了眼。
白骨杖顶悬下来的一张面具,恰跌落在她面前,像是隔着不知多远的时空,以那双空洞的眼,与她对视。
那是一张黄金傩面,上生四目,坠以并排的红色宝石,仔细看去,像是有无数道幽秘的目光同时注视,如火的眉间额顶有纂刻着婆娑密纹的尖角,獠牙破开唇角,四周又辅以龙纹祥云,看起来神秘可怖,又无上尊贵。
善渊的那张龙吞傩面乃是半面,而她面前这张黄金傩面,乃是全面,看起来小巧许多,好似从最开始,便是为女子所造。
她抬手,将那张面具的边缘攥住,脑中蓦地出现了一段话。
傩面如脸。
这世间,却唯有一人可以黄金傩面为脸 。
带上这黄金傩面便为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摘下面壳,才是人。
凝辛夷的手没有停。
她翻转傩面,扣在了自己脸上。
严丝合缝。
就像这本就是她的东西,在这里等她许久,终于等到了她伸手的这一刻。
*
神都,玄天塔底。
这世间鲜少有人知道,高耸入云的玄天塔底,原来是一株巨大的菩提树。
那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几可冲天,树干几乎需要数十个人合抱粗细,比凝辛夷和善渊在双楠村见到的无忧和安乐的真身加起来还要再壮观许多。
普天之下,菩提尽祭,唯此一棵,自然便是两仪菩提大阵的阵眼。
原来玄天塔如此高耸,所为的,竟是为了藏这样一棵阵眼之树。
无数符箓镌刻在玄天塔的内壁上,密密麻麻,晦涩繁复,让人见之生畏,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吸入其中,迷失神智。
那菩提树的树根下,也绘着同出一辙的符阵,那符阵之中,有九位周身气息极强,难辨境界深浅的修道之人环绕坐镇。九人双手持印,盘腿而坐,皆以兜帽盖住面容,看不清神色。
有随侍的小侍从们作道童打扮,规规矩矩地跪在墙根处,不敢僭越一步,更不敢四处张望。他们年纪虽小,面上却带着远超这个年龄的成熟与沉默。因为他们知道,踏入这塔中,便是玄天塔的守塔人,这一生都不能再出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此古井无波的寂静之中,却蓦地有人低呼了一声。
有人立刻投来了苛责的视线,按照以往,若是有人惊扰阵中的那几位守阵人,即刻便会有人上前,将出声之人拖行下去。
但今日却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