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声低呼后,又有几人难以抑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便是用手死死地捂住嘴,也难掩呼吸的急促和因为惊恐而睁大的眼。
“树……”
那棵像是永远宁寂,永远不会掉落半片树叶,也永远都不会枯萎的菩提树,倏而抖动了它的树枝。
无数菩提树叶从天而降,像是一场经年才落下的,绿色的雨。
第160章 离火落长湖。
玄天塔下的动静,不会惊扰到塔上,但这并不代表塔上之人会对此一无所知。
塔顶白发如练的谪仙人抬眉:“缘何吵闹?”
小道童本就是来禀这件事的,他有些气喘,眼中还有着惊惧,神色却努力在镇定:“树动了。”
在这里说树,自然也只有一棵,那就是塔下那棵菩提神树。
小道童在说出这三个字后,已经做好了被问询、甚至迎接怒火的准备。
虽然青穹国师大人素来只忧天下,只叹苍生,但两仪菩提大阵便是天下苍生,如今有异,若国师责问,也是理所应当。来之前,他已经详细问过下面的人,九位守阵人并无任何异动,所行一切皆如平日,手印极稳,并无任何人对神树有不敬之举。
他心思急转了这许多,额头已见汗珠,面前的青穹国师却久久未有言语。
小道童等了又等,却始终不敢抬头。
又过了不知许久,那道淡漠清冷如初雪的声音复又响起:“还有别的事情吗?”
小道童茫然摇头,他知道这句话后,他合该退下,可……可树动了,国师大人竟然没有想去看看、想再问问的想法吗?
但他转念又想到,那可是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乃是天下最一等一的卜师,这世间又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呢?
神树之动,定然早就在国师大人的预料之中,所以才会如此镇定自若。
小道童如是想着,悄然退下。
于是玄天塔顶,又只剩下了国师青穹道君一人。
无人在此,他才侧过头,看向窗外。
那双眼与闻真道君的太过相似,业障密布,如茫茫交错的海草,并没有什么焦距,像是被什么蒙蔽,然而于卜师来说,心与巫草便是眼,看这世间不必用眼,需得用心。
但他却依然在“看”。
如雪般的发披散下来,却并不枯槁凌乱,这位久不见天日的国师发如雪,肌肤如雪,眉眼也如冰雪,饶是上了年龄,目无焦距,依然俊美无俦,这样敛眉去看什么的时候,如真正的神明低眉。
这天下值得他用心去看的,自然不是这扇窗户,也不是窗外的天。
他只是下意识般、若有所感地转向了那个方向。
也并不知道,那个方向一直向前一千里的地方,有一汪长湖,湖中此刻正沉浮着他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肉。
菩提树是活的,又不是死了,活物自然会动,只要两仪菩提大阵完好……
他边这样想着,边转过头来,没有刻意去看,目光却落在了这一方纯白空间里唯一的翠绿。
是方才那名小道童急急来禀塔下之事时,不小心带上来,又落在地上的。
那是一片菩提落叶。
他久居菩提之上,却久不见菩提。
明明俯首就可以相见,他却从来只看上天。
下一瞬,三清之气牵引,绿叶落在了青穹道君的掌心。
再少顷,青穹道君捻起一根巫草,到底起卦相询。
菩提因何落叶。
*
凝辛夷脑中的那些错落的片段画面开始变得清晰,原本星点松散的记忆逐渐连成一条完整的、可以穿插过所有碎裂的时间长线。
一张姣好如明月的面容终于完整地出现在她的记忆中,不是惊鸿一瞥,不是昙花一现转瞬便消失的记忆,而是隔着十年时光却依然清晰如旧的,她的记忆。
那是只在朔月之梦的痛苦中才会牵住她的手的阿娘。
她的阿娘,姓方相,名寰云。
飘然乘云气,俯道视世寰的寰云。
从她有记忆开始,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方相寰云的。她的阿娘腕上有一串三千婆娑铃,铃铛细密缠绕了许多圈,只要铃铛作响,无论在做什么,她都会立刻起身,披上红黑两色的外袍,背起乌木剑匣,拿起倚在墙边的白骨杖和挂在杖上的九点烟折扇,最后将那张黄金傩面覆在脸上,然后推门而去。
带上黄金傩面的阿娘,不像是她一个人的阿娘,而像是另一个人。
又或者说,让人不敢接近和直视的神明。
她总会被一个人留在院中。
最开始的时候,她也会跟着阿娘跑出去,撕心裂肺地哭喊要阿娘留下,然后没日没夜地枯坐在院中等她回来,直到体力不支地晕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阿娘正坐在床榻边,温柔地注视着她。
她委委屈屈地哑声喊一声“阿娘”,方相寰云于是叹了一口气,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阿娘不是不想陪你,也不是故意要将你一个人留下的。”她的声音温和柔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用极浅显的话语说:“阿橘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比你还小的小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了阿娘。”
她吃惊地睁大眼:“那她们的阿娘呢?”
方相寰云道:“被妖祟杀死了。那些妖祟力量强大,非常厉害,普通人难以抵挡,每一次阿娘的三千婆娑铃响起来的时候,就是阿娘要去救这些普通人的时候。阿娘若是去晚一点,可能会多一个小孩子失去阿娘。”
小凝辛夷努力消化这些话语,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什么叫做“杀死”,但隐约知道了,这就是永远也见不到了的意思。她想了一会,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普通人不能抵挡妖祟,但是阿娘可以。”
方相寰云摸了摸她的发顶:“没错,阿娘可以。等到阿橘长大,阿橘也可以。”
她顿时从床上爬了起来:“阿橘也可以?”
“没错,阿橘是阿娘的女儿,这些力量都写在我们的血脉里,等到阿橘长大,也可以和阿娘一样,平妖戡乱,守护天下苍生,这本就是你我此生的责任所在。”方相寰云含笑道:“所以下次阿娘走了以后,阿橘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于是她红着眼圈,掩下心底的不舍,重重点头:“嗯!阿橘会乖乖在家的!”
方相寰云想了想,手指按上三千婆娑铃,取出了一柄扇子:“阿娘知道,阿橘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会害怕。所以阿娘将九点烟留给你,你若是无聊,可以和它说说话。”
小凝辛夷愣愣地盯着被放入自己掌心的折扇,不是很懂人怎么可以和一柄扇子说话,但是阿娘既然说了,那就是可以。
于是下一次方相寰云离开后,她踮起脚,从桌子上那下来九点烟,握在手里,轻声道:“你好,我是阿橘,我阿娘说,她不在的时候,有你陪我。”
九点烟没有什么动静。
就在她有些失望的时候,那扇骨倏而燃起了一抹幽蓝的火,火中腾起了一抹幽幽的青烟。
那烟聚而不散,逐渐幻化出了一张实在不怎么好看的面容。
豹目龙眉,獠牙鹰鼻,就算表情已经在努力温柔,甚至咧开了一个僵硬的笑,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可以称之为狰狞,而那个笑,更是某种程度上起到了绝对的反作用。
小凝辛夷与这样一张脸面面相觑片刻,表情慢慢惊恐。
过了几息,终于哇地一声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那烟中威严狰狞的面容顿了顿,有了一丝微妙的无措。
嚎啕的哭声里,那张脸也在变幻,一会儿是鹰眼虎唇,一会儿是狼瞳龙舌,隐约还有点人声熙熙攘攘,像是好几个人在吵些什么。那些声音的吞吐气息都很奇特,说话的方式更是带着某种亘古的气息。
但无论怎么拼凑,像是所有人都贡献出了五官,但结果也没凑出来一张和蔼可亲的。
破海开山遇鬼杀鬼驱疫辟难的十二傩神,遇见了此生最大的难题。
——哄小孩。
倒是小凝辛夷自己看着面前变来变去的排列组合,慢慢止住了哭,像是从这种努力里面看出了某种有趣,虽然依然难掩害怕,但这种好奇到底占据了更上峰。
又过了片刻,她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用手戳了戳青烟浮凸出来的假面。
稚嫩幼小的手徒劳地穿过了空气,她有些不解,回头看了一会,又试了试,再试了试。
第十次一无所获的时候,空气里又响起了小女童的哭声。
如此哭了又好,好了又哭,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十二傩神这辈子第一次凝神力化形相见,不是为了迎战妖尊,也不是为了邺见神母娘娘,而是为了止哭。
某位傩神缩着巨大的身躯,抱膝蹲在对祂来说过分狭小的院落中时,有些恍惚地想到,这些年来,祂们的传说在这世间流转,可怖狰狞的形象更是家喻户晓,从来都有小儿止啼的作用。
虽然此止啼与面前的情况完全相反,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异曲同工。
方相寰云终于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感受到了院子里的震荡,心底大震,疾驰而来,还以为此处遭遇了什么不测,或是有什么妖尊来此复仇。
结果她杀气腾腾地持白骨杖而来,目瞪口呆地站在墙头,终于慢慢摘下了脸上的黄金傩面,然后笑了起来。
被傩神庞大的身躯簇拥在正中央的,是她女儿的身影。
方相血的确能沟通古今,召神驱鬼,可如她女儿这般,这么小就能让傩神化形出世的,却是千年难遇。更不必说,这样一眼望去,她已经看清,所被召出的,正是最古老的那十二位傩神将。
傩神众多,人间千百态,滋生千百神,甚至有人肉身成神。每一位方相族人所能召的神,各有不同。
如今被她召出这些傩神,也将在她的身上留下烙印神息,成为她今后点燃九点烟时的召神。
小凝辛夷并不知道阿娘已经回来,就这样静静地收敛声息,站在高墙上看着她。她与这些看起来有些古怪,说话也有些难懂的大家伙们絮絮叨叨,刨土挖草,甚至还跟着不伦不类地学了点戏法,然后累睡着了。
……
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没有害怕过阿娘出门。
再后来,等她再长大了一些,阿娘突然问她:“阿橘,你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
于是阿娘带她去见了苍生。
她见到了阿娘口中的那些生离死别,山河倾覆,骨肉相残,妖祟横生,满地饿殍。她的人生第一次具体地知道了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永生难见,什么是真正的绝望与无助,那些太过强烈直白的情绪冲击在她幼小的胸膛和脑海中,让她战栗难安,握紧双拳。
这就是她阿娘将她留在家里时,纵身去面对的世界吗?
她居于小院,却不知外面的世界竟是这般乱世。她原来生于乱世,长于乱世,却竟然在阿娘的羽翼下,有了这样一方安稳的庇护。
可她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让她想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
这一刻,她的脑中,是方相寰云每次听闻铃音,踏出门外时的背影,是黄金傩面,是白骨杖划过的弧光,是乌木剑匣上那些繁复狰狞的雕刻。
苍生,黎民,天下。
这些原本对她来说太过虚无的字眼,在她的面前变成了沉甸甸的现实。她虽然幼小,却突然觉得肩膀变得沉甸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