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倏而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闻真道君的眼睛。
却见那双眼中清明如往昔,黑白分明,望过来的目光笃定沉静,正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业障缠身,否则又怎么可能看清他手上这么细碎的伤!
这前前后后加起来甚至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闻真道君竟然已经沉疴顿愈,善渊有些怔然地看着闻真道君,若非善渊的血还挂在唇边,胸腔中还盈满了痛,他甚至觉得面前这一切并非真实,而是他的一场梦。
无计可施无人能消的苍生业障,不过是凝辛夷抬手的一动念,这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快,也更猝不及防。
凝辛夷出门后,甚至贴心地回身关好了道馆暖阁的门,那风雪只在她踏入这里的那个瞬息倒灌而入,将人的脸刮得生疼,而今暖阁的温度已经重新蒸腾,将那些彻骨的冷都蒸腾开来,像是烟消云散。
可是曾经存在过的一切,要如何烟消云散?
闻真道君的手指穿过长长的拂尘,那张悲悯苦态的脸因为眼瞳的清明而显得年轻了些许,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自己神色第一次如此惘然狼狈的大弟子,开口道。
“阿渊,你可知道,渊池虚谷究竟是什么?”
善渊想过很多遍这个问题,但饶是方才亲自见到凝辛夷为闻真道君消弭业障,也没有看清,他苦笑一声,摇头道:“不知道。”
“我曾与你提过,方相娘娘驱妖鬼夜行,封百妖于极北的从极之渊,又令后人以血镇封印大阵。她们于人间有大功,所以方相一族的血脉可镇一切邪祟与恶,自然也能消弭业障。”闻真道君的神色似喜似悲:“可业障一物,又岂是这么容易就消弭的。她抬手不过片刻,便已经将我这双眼中观天下苍生所积累的业障尽数清去,阿渊,她就是你身边的那位方相族人,对吗?”
善渊闭了闭眼,颔首:“如您所见。”
闻真道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那枚已经被擦干净了血迹的妖丹从地上浮起,落在了他的掌心:“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善渊霍然抬头:“您知道她?!”
“方相一族所居的故地名为渊池,所谓虚谷,则正对心若虚谷这四个字。所以,这渊池虚谷,其实是一枚某位方相族人以神魂所炼制的宝珠,能启动这枚宝珠的,唯有方相一族的心头血。”闻真道君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掌心的那枚妖丹,再看向善渊:“阿渊,那可是心头血。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方相族人,我说的对吗?”
善渊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头,他的长发从颊边垂落下去,脑中蓦地浮现了凝辛夷方才的话。
她说,每一年的岁除之夜,她都要给凝茂宏消弭这一年堆积的业障。
换句话说,每一年的瑞雪纷飞阖家欢乐之时,满街的祥瑞欢喜笑声里,她却都要经受一次这样的剜心之痛。
难怪值此年关,凝茂宏要她回一趟神都。
结契之后,他与她枯荣转轮,荣辱与共,所有的伤与痛都会各自分担一半。不过是一半的痛,便已经如滔天浪涌,独木难支,她却竟然那般轻描淡写,平静地一步步离开。
那么多年,她都是怎么过来的?
“善渊。”闻真道君凝视着他,唤出了他的道号:“为师说过,苍生一卦,应卦在你。如今你已经出观入人间,那么有一件事,为师也要告诉你。”
善渊却像是没有听到闻真道君的话一样,在元勘和满庭惊愕且担忧的神色里,有些踉跄地扶着身边的木柱,直起身,转身便向外走去。
然而闻真道君的话语却未停,他的手触及门扉,风雪扑面而来的刹那,闻真道君的话语也如一条线般落入了他的耳中。
“为师起苍生一卦,之所以业障集于眼瞳,乃是因为为师看到了人间气运。人族气运盛,则妖祟熄。反之,妖魔横行,饿殍遍地,天下不宁。所幸有两仪菩提大阵镇国,护佑大徽百姓,若是国力昌盛,长此以往,只消将这阵中的妖祟杀尽,这天下便可尽享太平。”
风雪扑面,两眼茫茫,他在观中不过这么一会,门外竟然已经落白一片,北风呼啸,将他的衣袂和发梢一并拂动。
“人人都可以猜到,这大阵的中心,正是神都。可无人知晓的是,两仪菩提大阵的阵眼乃是一棵菩提树。可这菩提树的作用,却是消弭这大阵的业障。阿渊,你明白为师的意思吗?”
善渊没有回应。
他听到了,却又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心口越疼,脑中所浮现的画面便越发清晰。
那也是一年初雪,凝辛夷坐在他的屋檐下,难得没有像是往日那样絮絮叨叨,她出神地望着落雪,抬起手接住一片,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停剑,回头看她,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冲他扬眉一笑:“善渊师兄,我没事,我只是不太喜欢下雪天。”
他于是又收回了目光,没有去问为什么,只是出剑的速度比平素要更缓了一些,而凝辛夷也很快收回了手,就这样笑吟吟捧着脸,坐在屋檐边,手里提着一只干瘪冻僵的小树枝,轻轻在半空画着圈,圈里带着不轻不重的剑意,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时,她可是因为那落雪,想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岁除之夜,想到了那让她痛极却也只能在黑暗中蜷缩身子,无声尖叫的剜心之痛,对即将而来却无处可逃的这一刻而感到恐惧?
过去他从来不觉得三清观有多大,可这一刻,入眼都是茫茫,他竟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她。
他先是顺着脚印走,可是雪如此之大,很快就将脚印擦去,将那零星落地的血迹抹去,就像是要将她存在过的痕迹都彻底掩盖。
下一瞬,善渊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他的浑身都在疼,运起三清之气时,那种剜心般的痛卷土重来般将他笼罩席卷,让他几乎闷哼出声。可他知道,凝辛夷的痛比他要更深,更浓烈,他已经在上一个初雪之夜转过了头,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巫草在指间飘摇,灵火几乎要被凌冽的风吹灭,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她已经与他结了婚契,若是他想要找到她,只需以婚契感应,自然知道方位。
他一路掠过三清观,翻过三清观的高墙之时,蓦地一顿,他的手指摸过墙头,心道原来这墙竟然并不矮,凝辛夷那时才刚刚通灵见祟,想要翻过这么高的墙,并不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而他却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
东序书院比他记忆中的破败样子已经好了不少,只是时值年关,书院弟子们都已经返乡,只剩下了几个洒扫的守院人,大多是已经无家可归的弟子,虽然也点了灯,但那灯在风雪下摇晃,反而更显得冷寂孤凉。
他走过这一路,竟然像是时隔这么多年,才第一次踏足凝辛夷曾经来找他时的步伐。
然后,他终于在林立的书院院舍之后,看到了想要找寻的身影。
凝辛夷一手按着心口,袖口都是血,她却好似并不知晓,也或许是知晓也浑不在意,她的面容极是平静,脸色苍白,唯有眼尾晕红,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只是恰好要在这个风雪交加之时,穿过自己的一段有些不堪的过去,直至记忆中最初也是最恐惧的起点。
可反而是这样的平静感,却莫名带着一股破碎的疯意。
凝辛夷觉得很冷。
过去无数个岁除之夜其实都很冷,百花深处的凝府里,她在明面上是最骄纵任性、从不必与其他人一并守岁等待新年的凝三小姐,可事实上,她房间里的炭盆再多,地龙烧得再旺,身上压的被褥再厚,也不能让刚刚剜了心头血,以渊池虚谷为凝茂宏除去业障的她被温暖半分。
年复一年,这样的冷与痛,她虽每每念之仍心有余悸,却已经学会了忍耐。
可此刻却不同。
取心头血的痛分明被人分走了一半,冰雪加身也不过是沾湿了衣袍发丝,她不该这么冷的,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风雪扫过时,是从那个口子灌入,再穿透。
她有些哆嗦地捂着心口,另一只手不断地擦掉唇边溢出的血,一步步向前走去。
从前她怎么没有发现,这一路竟然这么远。
而今,天地之大,她所能去之处,却只剩了来路。
飞雪落在长湖上,湖面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覆冰,于是整片湖面便像是一片皎洁却冰冷的月轮。
长湖比书院地势稍低,一路走去,恰有一处礁石延伸出去,在湖面之上,仿若一隅矮崖。
凝辛夷望着浮冰碎玉般的湖面,突然发现,真正站在这这里的时候,她竟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害怕,好似跳下去的冷,可能也比不过此刻。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湖面,风吹起她的发,湖面的光反射在她皎洁的面容,她站在那里时,像是将要乘风而去姿容姝丽的飞仙。
然而飞仙却不去天上,而要坠入深渊。
“阿橘——!”一道熟悉的声音夹在风雪之中,蓦地传来。
那声线冷冽如旧,却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焦急,有些微哑,就这样穿透过重重雪雾,和那道她本该最是熟悉的身影一并出现。
善渊停在矮崖边,想要上前,然而他才抬步,一道不轻不重的剑痕却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脚边。
凝辛夷松开了手里的那一截已经被打湿的小树枝,任凭那树枝跌落湖中:“不要再向前了。”
善渊想要说什么,可凝辛夷望来的目光,却灼得他真的停在了那条线后面。
“谢晏兮。”她轻声喊出他的名字,却又蓦地笑了起来:“不,我不应该用这个名字称呼你。事到如今,我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喊你。”
她边说,边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矮崖边。
“善渊师兄,不如我还是这样叫你吧。”凝辛夷并不移开目光,她看着他,目光熟悉又陌生,平静又汹涌:“总归这应该不会是骗我。”
“阿橘,我……确实骗了你。我的确不是谢晏兮,是谢玄衣将这个身份借给我,与我做了交易。我帮他履行婚约,明面上是为了振扶风谢家门楣,实则暗中调查三年前谢家灭门的真相,而我……如你所见,是想要请凝家人以渊池虚谷来消弭我师父眼中的业障,否则恐怕他时日无多。”善渊涩然道:“我本以为渊池虚谷应是被放在神都凝氏府邸中,没想到……没想到此物竟然要以你的心头血为引,我……”
凝辛夷认真听着,脸上并无任何不耐与愤怒,她点了点头,将所有的颤抖都压在过分沉静的音色之下:“闻真道君殚精竭虑,乃是为天下苍生而衰败至此,更不必说,我早有听闻,善渊师兄乃是闻真道君抚养长大,情同父子。师兄为了救他而骗我,我可以理解。”
“阿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恨我也罢,骂我也好,哪怕用剑劈我,我也绝不还手。”善渊终于柔声道,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几乎像是哀求:“我知道长湖对你来说不亟于噩梦,你……你先回来。”
“噩梦?”凝辛夷却笑得更开怀了些,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情,笑得发梢都在颤动:“这世上最大的噩梦,难道不应该是真心被负,自己最是信任的人,却原来从头到尾都在骗自己,连名字都是假的吗?”
“善渊师兄,我不恨你,也不怪你。只是还请你不要再叫我阿橘了,也不必喊我凝三小姐,方才我去找你,就是想要告诉你,我刚刚得知,原来我体内所谓的妖尊封印真的是假的,我爹告诉我的我娘的身份是假的,他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我猜,也或许我爹也是假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凝家人。”她笑得沁出了泪,让本就晕红的眼角更多了几分凄然:“这么说来,我们也算是扯平了。我也没有告诉你我究竟是谁,毕竟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却轻,善渊的心底便越是仿佛被扭着般,悲凉和愧疚像是要淹没他,让他从来都极稳的握剑的指尖都开始颤动。
怎么偏偏在此时。
她在最迷茫的时候,从三清山一路奔来,想要告诉他自己从菩虚子道君那里都知道了什么,她想告诉他,或许神都有关她的一切都是骗局,都是假的,可她不怕,因为她还有他。
可她站在闻真道君的道馆门外时,却听到了,原来连他也是假的。
凝辛夷不是没有看到那只手的样子。
善渊的那只手伤得极重,几可见白骨,血从他的指尖星星点点洒下来,他却仿若未觉。
她知道那是他为了帮她压制剑匣的躁动时受的伤,可越是知道,她的心底就越痛。
“你说,我相信过的那个人,我交付了真心的那个人,他真的存在吗?”
善渊想要说什么,凝辛夷却蓦地敛去了所有表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善渊师兄,我就不是苍生吗?”
言罢,她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就这样径直再向后一步,坠入了长湖之中。
善渊心头剧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脚下的剑痕,然而饶是他飞扑向前,也到底与她的衣袂擦过,他的指腹上只染上了一抹她的血,空空落落,再无其他。
“阿橘!”
浮冰碎玉被击散,她坠湖后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来,落在善渊眼底,终于击溃了他最后的一丝理智。
下一瞬,他跟着凝辛夷,一并跳入了腊月最冰冷的湖水之中,沉沉下坠。
扑通。
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微弱,散开的浮冰重新聚拢,飞雪依旧,雷声渐弱,湖边的脚印也被白茫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几乎是同一时间,神都的那座高耸入云的玄天白塔之上,一根巫草从修长的指间蓦地掉落在地。
满地的占象无风自动,竟是将几个卦阵全部搅乱,那位从来都背脊如剑的青衣国师倏而发出了一声闷哼,猛地抬手捂住了心口,吐出了一口血!
这样的动静惹得室外的小道童们惊愕侧目,惶惶跪地:“国师大人!”
如雪般的白发从青穹道君的颊边垂落,他按着心口,感受着钻心般难言的痛楚,微微拧眉,神色却依然平静。
窥国运,卜苍生,偶有反噬,再正常不过。
只是今日这痛,好似与以往有些不同。
但这种异样也不过如浮光掠影般扫过心头,并不让他多么在意。
但下一瞬,他抬手去捻巫草的动作,却顿了一顿。
因为一道稚童的身影莫名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那女童穿着鹅黄衣衫,梳着双丫髻,笑吟吟看向他,一双杏眼弯如月牙。
“阿爹。”
第159章 带上这黄金傩面便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