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瞬息,凝辛夷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骤而加剧,渐如钟鸣,她和菩虚子道君对视的刹那,只觉得对方的目光像是要洞悉一切,甚至看穿她乃是重生一场,记忆缺失,却妄图改变轨迹的残破魂灵。
可下一刻,菩虚子道君却悠然笑了起来:“放心,我可没有骗你。”
“这心我可放不下来。”凝辛夷紧紧盯着他,嗤笑一声,道:“道君才是骗我最深的那个人。这些年来,我生怕封印松动,怕那妖尊控我心智,让我最终落得个被当做妖祟清缴、尸骨无存的下场,这也就罢了,万一扰得神都不宁,凝家被治罪,才是万死难辞其咎。可到头来,这封印竟然也是一场骗局。道君此刻和我谈信任二字,未免好笑了些。”
菩虚子道君却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模样,只是继续摇着身下的椅子,施施然道:“真的是我骗你吗?”
凝辛夷的所有动作倏而一停:“道君这话是何意?”
“三千婆娑铃便是你身上封印的最后一笔,并蒂何日归的妖丹只会松动你的记忆,却不会解开封印。你的路,从来都是你自己选择的。”菩虚子终于看向了她的眼睛,笑容也越来越开怀,他像是极为欣慰地看到凝辛夷如今的模样,更欣慰于她终于踏上三清山,站在了他的面前:“孩子,永远不要害怕被伤害。因为你拥有这个世界上无人能及的力量,所以,你娘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
他的身形与周围的长亭池塘一并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声音也像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凝辛夷站在原地,只觉得一切都在远去,但菩虚子的一字一句,却像是在与梦境里来自母亲的声音重合。
——“阿橘,你需要力量。永远不要害怕使用你的力量,也永远不要害怕被伤害。因为只要你拥有足够的力量,就可以将那些想要伤害你和利用你的人,都杀了。娘没有做到的事情,不代表你做不到。”
菩虚子和小道童的身影都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她孑然一人站在三清山中,她的面前还是那块顽石,但那顽石此刻就像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任凭人如何撬动,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山中多雪,她入菩虚子的洞天不知过了多久,天地一片稠蓝,她甚至分不清这是一个天明还是日落,雪粒洋洋洒洒,不多时便倾覆天地。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
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菩虚子道君的那些话语究竟是何意。他是真的洞悉了自己的重生之事,还是说,那些话只是巧合地命中她的内心的试探。
只是这一刻,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见到谢晏兮。
所以她提起裙摆,从三清山的石板上一路向下跑去,将风雪都抛在身后,三千婆娑铃之间的红线在她与谢晏兮结契之后,便已经消失,但只要她想,她永远都能感应到另外的那两颗铃铛到底在哪里。
她跑的步伐越来越快,衣袂翻飞,长发在背后扬起,她从山路之上踏入三清观的石板路上,再一路向着前方而去。
三清山上,顽石之后,菩虚子道君与小道童的身影若隐若现。
小道童抱着拂尘,有些担忧地问道:“师父,真的不用阻止她吗?”
菩虚子道君摇了摇头,面上依然是一派慈和,但那慈色之中,却带着一丝难言的悲悯:“每个人都有自己这一生必须完成的使命,必须面对的谎言和必须做出的选择。我现在阻止她,难道还能阻止她一辈子吗?”
小道童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倏而有感,蓦地转头,眼瞳中流露出了巨大的愕色和惶恐:“师父!您这是……!”
“便如我自己,我违背了当初的誓言,以我之命,为她留下了这一线生机。她心甘情愿将三千婆娑铃分给别人,这是她自己愿意踏入这生机之中,那是她的勇气和选择,与我无关。”菩虚子道君笑了起来:“为她留这一线生机,为这逆行倒施的世间留这一线生机。这便是我这一生必须完成的使命,和必须做出的选择。”
小道童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师父!”
一只苍老且布满皱纹的手落在小道童的头上,菩虚子的身形越来越虚幻:“不要哭,擦掉眼泪,你还要替我看清,这世间究竟能不能……如我所愿。”
飞雪如雨,小道童强忍的呜咽被北风吹散,然而道君身陨,天地之间自有惊雷轰鸣,三清山中,无数道观都若有所感,推门窗而出,静默地看向菩虚子道君仙化而去的方向。
凝辛夷踏过风雪,在惊雷声中若有所感,回头望向群山,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所以她重新举步,一路跑到了谢晏兮所在的道观之中。
惊雷与道君陨落时的三清之气紊乱,让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猴子在一旁煮水端茶,元勘和满庭一人乖巧地端着一杯,讷讷坐在一旁,不敢言语。
面容愁苦却清隽的中年男人的眼窝更深了一些,那双眼中的空茫比之前更盛,眼瞳与眼白的间隙似是比上一次见面时,还要更模糊许多,他看人看物都已经没了焦距,面上却还是笑着的:“干嘛都不说话,为师这不是还活着吗?”
谢晏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师父又起卦了。”
闻真道君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他的怒意,脸上依然挂着笑:“阿渊,天下苦啊,为师不算着点儿,心里慌啊。”
“你倒是说说,又算了什么赔命的事儿。”谢晏兮捏着茶杯的手指扣紧,指骨都有些发白,那杯中的水本已经有些凉了,此刻边缘却又起了细小的沸腾的泡。
“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火气。诶对了,上次不是找到方相族人了吗?怎么你这三清之气又乱了?”闻真道君探头过去,迟缓地“看”了他片刻,眉毛一拧:“啧啧,还有脸说我呢,瞧瞧你这不也是又受伤了,还让人给捅了个对穿?不对啊,你身上有离火,皮外伤也就算了,什么剑这么厉害,还能戳穿你的离火?”
“师父,你当知道,业障将你的灵台吞噬,三清搅乱之时,便是你的死期。”谢晏兮看着闻真道君眼瞳中几乎快要能看清的业障流动,“这世间唯有……”
不等他说完,闻真道君已经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知道只有并蒂何日归的妖丹和渊池虚谷可以消弭我这业障,少重复两遍,耳朵都要磨出老茧了。老道我还没死呢,还能多等两年。”
雷声轰鸣,凝辛夷将要敲门的手蓦地顿住。
便听元勘的声音带了点哭腔地响起:“师父,师兄已经娶了凝家的三小姐为妻,她、她都愿意与师兄结婚契,您再等等师兄,师兄一定可以拿到渊池虚谷的!”
“娶妻?”闻真道君的声音变得古怪了起来:“阿渊,你到底做了什么?”
元勘猛地捂住嘴,可是已经说出口的话,又哪里能收回来,他不敢看谢晏兮仿佛要将他刀成碎片的眼神,支支吾吾道:“就、就是师兄他……”
他心底一横,语速极快道:“师兄为了救师父,伪装成了扶风谢氏的谢家大公子谢晏兮,与凝家小姐成了亲。但是师兄一早就说了,只要拿到渊池虚谷,他就与凝家小姐赔罪和离!”
雷声电闪如轰鸣,撕开渐沉的天幕,照亮凝辛夷发白的脸。
闻真道君愕然看向谢晏兮的方向:“阿渊,你……你怎可如此!为师教诲你多年,你怎可行此等骗人之举!”
元勘急急分辨道:“那也是凝家小姐先骗了师兄!来成婚的根本不是凝家大小姐,而是三小姐!她骗了我们,我们也骗了她,要说起来,不过是两清罢了!更何况师兄也没有恶意,师父为苍生天下才被业障反噬,我们也只是想要救人罢了!”
一路急奔而来,雪落了凝辛夷满肩头,此刻在屋檐之下,那雪于是渐渐融化,渗透衣料,穿过她的发丝,有一滴水从她的眼前滴落,重重落在地面。
凝辛夷的手指一寸寸攥紧,然后慢慢闭上了眼。
她想要见他的念头如冬日最尖锐的寒冰利刃,将她原本沸腾的血变得冷寂一片。
菩虚子道君的话便如惊雷一般,一并劈落在她身上。
——“可倘若有一日,你发现他骗了你呢?”
过去与谢晏兮相处的种种件件掠过她的眼前和心间,他毫不避讳地说自己当然也有自己的目的,这件事与谢家灭门之事并无关系,他要她的信任,要她的真心,要她的……一个承诺,一样东西。
她曾无数次地想要试探出一个答案,但所有这些探究,都被她压在了对他的信任之下,甚至从未真正深究过。她一直觉得,不过是一个承诺罢了,他救了她这么多次,要什么,她都会给他的。
原来他想要的,是渊池虚谷啊。
这一刻,她的心底竟然有了某种尘埃落定般的轰然。
一次,两次。
他总是轻而易举地在她刚刚决定重新相信他的时候,将她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都彻底推翻摧毁。
可血是真的,他替她挡的剑是真的,他明知妖丹能救他的师尊,却在她危在旦夕的时候将妖丹给了她,也是真的。
她的手指深深地扣入掌心,蓦地自嘲一笑。
他要信任,她给了他。他要真心,她也给了他。
她其实根本就不在乎他到底是谁,是善渊也好,是谢晏兮也罢,她都已经全盘接受。
可他竟然……甚至不是谢晏兮。
与他的相遇和相识,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是他与谢玄衣编织好的巨大谎言。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唯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中,她突然感到了巨大的荒谬和好笑,所有这些情绪蜂拥而至,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一片近乎诡异的平静。
然后,她腕下用力,“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元勘看到她的表情仿佛见了鬼,连满庭的身形也摇晃了一下。
背对着她的那道挺拔的身影像是僵住了,在意识到什么后,他转过身来的速度极慢,极缓。
那本应是她最熟悉和信任的人,可此时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
“道君为天下苍生而力竭,若是能救道君一命,是我之幸事。”她的声音平静至极:“此事为我心甘情愿,不需要什么真心,也不用谈什么信任。”
然后,她抬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少顷,一枚妖丹被她生生地从体内析了出来,那妖丹上还带着血,带着她的体温,她慢慢捏住那枚妖丹,脸色煞白地取出一张绢巾,将上面的血仔仔细细擦干净,再随手扔了出去。
妖丹在地面上骨碌碌转动,像是成为了此刻天地间除却雷鸣之外,唯一的声响。
“并蒂何日归的妖丹,多谢你,但我大约应该不需要了。”
她边说,边按着胸膛,止不住地吐出了一口血。
元勘颤抖着跌跌撞撞想要跑过来,凝辛夷缺却已经沾血为线,在面前划下了长长一道:“不要过来。小元大人,再向前半步,别怪我不客气。”
她的声音轻柔至极,对元勘的称呼也回到了最初的客气柔和,元勘的所有动作却都猛地顿住,手指也颤抖了起来。
“消弭业障这事,我也熟。每一年的岁除之夜,我都要给我爹凝茂宏消弭他这一年堆积的业障,所以好巧不巧,你想要的渊池虚谷,一直都在我这里。”凝辛夷的声线依然平静,她一步步向前,越过谢晏兮,像是这个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般,然后向着闻真道君认真地行了一礼。
闻真道君久久没有言语,他脸上的悲苦之色似是更浓了许多,那双空茫的眼中的血色几乎要翻涌出来,直到一直冰冷却柔软的手轻轻抚在了他的眼帘上。
“道君,得罪。”
她的周身无风自动,风扬起她的衣袂和发,她唇角的血好似从没有这么浓艳过,背影也从未如此刻冰冷。
“阿渊。”她甚至温和平静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抱歉,我不知你需要渊池虚谷,擅自与你结契,枯荣转轮,福祸共享,可能会有些疼,还请多多担待。”
谢晏兮动了动唇,然而下一刻,钻心挖骨一般的痛楚便从他的心房迸裂开来,他自诩对痛楚的忍耐极强,此刻也忍不住身形摇晃,猛地抬手抚住了旁边的木柱,才堪堪站住。
可是站在闻真道君面前的那道纤细的身影却好似一点都没有被影响到,她的面容平静,只是脸色愈发苍白,肌肤几近透明,仿若下一瞬就要消散般脆弱。
片刻,她慢慢收回了手,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有血从她捂住嘴的指缝里沁出。她一边咳嗽,一边向着闻真道君再行了一礼,然后转身。
与谢晏兮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没有停下脚步。
只有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
“阿渊,如此,就当我们两清了吧。”
第158章 “善渊师兄,我就不是……
雪满三清。
善渊按在木柱上的手指下,已经捏出来了几道深深的指痕,那般痛楚几乎要盖过他的所有感官,让他在伸手想要拉住凝辛夷袖子的时候,慢了一瞬。
这一瞬之后,她已经与他擦身而过。
她走得不快,面容和背影都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只是错身的那一刹那,善渊却分明看到了,她眼角滴落的那一滴泪。
只是下一刻,她就已经重新踏入了风雪之中,所以那一滴泪也被风吹开,像是从未存在过。
他下意识就要折身抬步,然而才喊出一声“阿橘”,胸口却更凝涩淤堵,竟是就这样,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师兄!”元勘一个箭步上来,一把扶住了他:“师兄的旧伤未愈,何时又受了新……”
说到这里,他蓦地噤声。
哪里有什么新伤,要说伤……
他还未继续往下想,便听闻真道君的声音缓缓响起:“善渊,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手?
善渊下意识去看,入目是一片入骨的伤,他竟然这才想起来,他为凝辛夷以离火压制剑匣,虽然的确将那纵横的剑气压下去了,但他的手也是一片血肉模糊。他受伤后本就好得慢,就算有满庭治疗,连皮肉伤都要好几日才能好,更何况这样见骨的伤。
他收了收手指,用袖袍将手遮住,仿佛丝毫感觉不到手指传来的疼般,淡淡道:“一点小伤,师父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