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忡了很久,然后苦笑一声:“师兄,你这样说,倒是真的像是我那素来古板又不苟言笑的大哥。可惜我嫌他总是板着一张脸,装腔作势,竟是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你大哥一定庆幸你没有去见他。”善渊道:“他那人看似闲云野鹤,其实对家人最是看重。你在三清观里闯的祸,有不少都是他在背后偷偷为你摆平的,面上见你的时候,却要装出一副与你不熟的样子,甚至还会尽可能地避开你,因为知道你对他不喜。”
谢玄衣沉默了很久,他从长水深牢的擂台上走下来时,所有昔日属于扶风谢家小公子的骄傲与自尊都早已被碾碎了一遍又一遍,他以为自己的心中除却仇恨,已经不剩下任何柔软。
可此刻,听到善渊这样的话语,他却还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却听善渊继续道:“要说起来,我与谢家的确也有一些渊源。更不必说,与你大哥虽然往来极少,却也算旧识。不必谢我,我不是那么高尚的人,你我各取所需罢了。只是有朝一日,倘若我身份败露,意欲出局,你也不可拦我。”
那日,他自无不可地答应下来后,却又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可倘若直到最后,师兄都没有败露呢?”
善渊没有说话。
直到他要走的时候,前方带着面具的人,才将那张一直遮掩住了真实面容的大傩面具取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散漫开口。
“那便从此就叫谢晏兮这个名字,也未尝不可。”
……
谢玄衣看着这个在他的恳求下,捡起了他大哥名讳的人,此时此刻,他竟然自己也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善渊师兄,还是从此以后,他便是谢晏兮。
但很快,他向前的脚步就顿住了。
“少主。”一袭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身边:“神都那边的调查,终于有结果了。”
“说。”
“少主给我们的名单上,死者有三人。谢郑总管与姜宁那边,少主都亲自走过了,我们便潜于神都,追着梅冠玉之死的线索继续向前查探,中途曾多次断了线索,也曾被误导,以为不过是又一桩妖祟作乱,梅冠玉乃是被波及。”黑影自然便是谢家暗卫:“幸而另一波被调去查谢郑总管账目上款项流向的弟兄们中,有人识得平妖监中的监司,悄悄调了宗卷出来,我们才发现端倪。只是……”
说到这里,那暗卫的声音却竟然莫名有些发颤。
谢玄衣心底微沉,他的脑中突如其来地闪过了善渊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只是什么?”
那暗卫深吸了一口气,才一字一句道:“少主,我等在神都,发现了老家主的身影。”
刹那间,谢玄衣只觉得每个字自己都听懂了,可是组合在一起,他却竟然好像什么都没有懂。
“你说什么?”他缓缓转向暗卫,一把提住了对方的领口:“谁?!”
“一路对我们暗卫的行事手段极为熟悉,将我等调查的线索数次不动声色地掐灭,让我等无法再向前继续查询,甚至密布了无数障眼法,引得我们查去了别的方向的人,不是别人。”暗卫艰涩道:“正是……您的父亲。”
天晴万里,远山雪霁,谢玄衣却只觉得晴空如有霹雳,雷声滚滚,打落在他的心头,让他的思绪流转,都变得凝涩了起来。
他的父亲……没有死?
*
凝辛夷跟在小道童身后,一路走过三清观中的无数屋檐之下。
冬日的空气清新却冷冽,灌入口鼻时,让人的思绪也变得清明辽远。
她也曾无数次走过这段路,只是从未有过哪一次,像是此刻这般光明正大,不用翻墙避人,也不必专挑月黑风高之时。她边走,边有过去的许多回忆如海浪般扑面而来,再去细思,那些记忆之中,竟然桩桩件件,都与善渊有关。
不是去找他,就是在去找他的路上,亦或是找完他后,悄悄回东序书院。
寒来暑往,这条路她闭着眼都知道哪个拐角最容易遮掩身影,也知道哪一处屋檐上的瓦片有些松动,若是落脚不甚,便会发出一声脆响。
她有些出神地想,也不知那片瓦片如今是否已经换了新,善渊师兄旧日所居的院落之下挂着的金铃铛又是否已经褪色,风吹的时候,还会有清脆的铃音吗。
如此一路走过,直至没入三清后山,在登山路时,凝辛夷才问:“这位小师弟,菩虚子道君可是一早就知道我要来?”
小道童端庄地持着拂尘,笔直地走在她身前:“师父的确等您很久了,他说来与不来,皆是天意。所以我猜,师父也并不知您究竟会不会来。”
凝辛夷摩挲着掌心树叶:“他想要我来吗?”
小道童站在一块顽石旁,抬手起印,三清之气在掌心一震,口中叱道:“开!”
山中空气震荡,一处小门平白开在了路边,小道童道:“到了。凝姑娘不若自己去问师父。”
凝辛夷随他跨过门槛:“我听闻三清后山有道观道洞千千,曲折弯绕如迷宫,外人便是不甚闯入,也难寻一条真正的路。没想到,竟然也需要有洞天手段。”
却听一道有些苍老却和善的声音响了起来:“老道我比寻常人还要更喜清净,这才故弄玄虚一番,让阿橘姑娘见笑了。”
凝辛夷的脚步蓦地一顿。
是了,是这道声音。
与她梦中所听到、唤她一声“阿橘”的声音近乎严丝合缝地重叠,要说区别,也只是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岁月的痕迹,又或者说,她听到时,那道呼唤她的声音,总是隔着厚重的水声,听不太真切,可音色却决然错不了。
“阿橘便是阿橘,既然道君知晓我的乳名,便不必这般不伦不类,非要在后面加上姑娘二字。”不过一瞬,凝辛夷已经回过神来,轻巧笑道。
走过重重圆拱门,一旁小溪园林的水声潺潺,又有鸟鸣花香阵阵,此处好似并非寒冬腊月,而是暖春近夏,万物缱绻。
直至路的尽头,再绕过一块影壁,凝辛夷再抬眼时,终于看到了在尽头长亭中的那道背影。
穿着素白道服的道君几乎是佝偻着坐在软椅中,他的头发一片雪白如灰,手中正持着长长一根鱼竿,落入面前的池塘之中,然而那池塘之水却至清至澈,一眼望去,哪有半只鱼影。
凝辛夷站定,抬手行礼:“阿橘见过菩虚子道君。”
“你长大了,不再是被困在湖中的那个小姑娘了。”菩虚子道君的音色温和平静:“那时你还会拳打脚踢地骂我是臭老头子,如今见到我,竟也会行礼了。”
凝辛夷怔忡片刻,终是苦笑一声:“我没有幼年时的那些记忆,若是年少时有失礼之处,还望道君见谅。”
菩虚子道君抖了抖鱼竿,像是百无聊赖般将其扔到了一边,然后冲着凝辛夷招了招手:“过来,坐。”
随着他的声音,一旁蓦地出现了另一张软椅。
“我听闻道君的修为已是凝神空度,能言出法随,今日一见,果然念动则物现。”凝辛夷走上前去,坐在菩虚子身边。
她这才看清,这位盛名于天下的道君呈现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老态,不仅是身躯佝偻,眉眼之间更是沟壑纵横,仿佛早就被什么东西挖空了底子,留在这里的仿若只是一具行将就木的躯壳。
但他的神态却是坦然自若的,像是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亦或是早就知晓,且毫不在意。
“境界一事,不过是世人硬要为之划分的沟壑罢了。”菩虚子轻轻摇了摇头,笑道:“这世间真的有区别的,不过是凡体之人与捉妖师罢了。所有通灵见祟的捉妖师生来便是为了平妖戡乱保天下,境界高低的区别,也只是有的人能杀更厉害的妖,有的不能。”
他边说,边转动眼珠,目光在凝辛夷身上落了一瞬,又移开:“最近鬼咒瞳术用得很多?”
凝辛夷浑身顿时紧绷,手指甚至忍不住按在了三千婆娑铃上:“我……”
菩虚子却笑了起来,摆了摆手:“不必如此警惕,你的事情我的确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比你自己还要更多。我如今还活着,就是为了等你来找我,若你不来,我也只能遵守昔日的诺言,死守于此,直至灯尽油枯。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解惑吗?”
凝辛夷看了他许久,摊开手中的那片树叶:“这是您放的,对吗?虽然口不能言,但您一直在暗示我,是我自己一直都没能勘透您的意思,直到……”
“直到善渊告诉你,你身上的妖尊封印是假的,而你服下妖丹后,朔月的异象却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酷烈,甚至昔年从未想起来过的记忆也开始浮现。”菩虚子接上了她的话。
凝辛夷却是愣了一愣:“其他的,您之所言都是对的,只是……妖丹?什么妖丹?”
“自然是并蒂何日归成妖后的妖丹。”菩虚子道:“昔日我将你从湖中捞起之时,所说之言,皆入你脑中,只要你遇见,便自然而然会想起,而这也将成为你究竟是否会来见我的关键。老道当时也不过窥得了一线天机,没想到如今,倒是赌对了一次。”
凝辛夷却心绪飞转,她有些怔然地看向面前的池塘,许久才道:“竟是如此。”
她尚未找寻到开口向谢晏兮讨要那枚妖丹的机会,却已经得知自己身上的妖尊封印乃是假的。倘若真的是假的,那么她便也不需要那枚妖丹了,所以她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可如今她才知道,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何,但谢晏兮竟然已经将那枚妖丹喂给了她,如此阴差阳错,反倒应了菩虚子道君当日窥得的天机,才造就了她今日来到菩虚子道君面前。
“我曾对人以神魂起誓,不得主动寻你,不得告知你任何与你身世有关的所有事情。如有违背,即刻灰飞烟灭。这菩提叶并非是我直接留下,而是藉由无数人的手,辗转不慎落地于你面前,与我无关,才能与我有关。”菩虚子用手拍了拍身下的软椅,那椅子便幻化做了摇摇椅,他在里面一晃一晃,道:“除此之外,你若有惑,我皆尽可解。”
这便是在暗示凝辛夷有哪些问题可以问,哪些不能问了。
凝辛夷定了定神,捏紧手指,道:“我身上的妖尊封印如果是假的,那么这一身阵纹又是为何?是掩人耳目,还是故意为之?是谁要这样做?那所谓我八岁之时坠湖惹得妖尊异动,不得已封印其中的谎言,又是为何?又或者说,我真的落水过吗?”
菩虚子晃着椅子,慢慢道:“这一身阵纹乃是老道亲手所绘,妖尊一事的确乃是虚构,但这阵,却并非虚假,只是为了封住另外的存在。至于其他的问题,你不是已经梦见过了吗?阿橘,你听到老道我的声音时,可不像是第一次听见的样子。”
凝辛夷却更是不解:“另外的存在?我的身体里,还有别的东西?是这样东西导致我必须被……被封印在湖中?”
她顿了顿,却已经猜到了什么:“是……我的记忆?”
菩虚子但笑不语,显然是默认。
“可我的记忆为何要被封印?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忘了这一切?若我是被封印在湖中,我又被封印了多久?这与我的母亲有关吗?她究竟是何人?我常常在朔月的梦中见到她,她……并不像是我父亲所说那般,乃是什么歌伎伶人,反而,反而像是……”说到这里,凝辛夷蓦地抬手,捂住了头。
“像是什么?”菩虚子施施然接上了她的话语。
凝辛夷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像是一位很厉害的捉妖师。”
“阿橘,不如你先告诉我,你还梦见过什么?”菩虚子温和地看着她,像是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凝辛夷继续轻声道:“我的梦里,她常常带着我向前走,但她也时常会丢下我,让我一个人继续向前。有时是在登回转的楼梯,像是永远都走不到顶。又有的时候,我们一起走在一片暗无天日的大森林里,森林两边的树木都像是妖祟的封印,她让我一个人向前,我一直走一直走,的确能走到终点光亮处,但我……”
“但你也曾踏入过那片森林,对吗?”菩虚子道。
凝辛夷颔首,又看向面前的老者,急切道:“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对吗?您……您也认识我的母亲,对吗?她现下在哪里,她、她还活着吗?”
“我的确知道,但涉及你的身世,我却不能告诉你。”菩虚子摇了摇头,在凝辛夷的眼神骤而暗淡之时,却又补充了一句:“应该告诉你的人,不是我。”
凝辛夷语速更快:“不是您,那是谁?”
菩虚子却并不接她的话,只将目光重新移向了面前的池塘,然后慢慢道:“阿橘,我们面前的这一处池塘乃是活水。活水有源头,你猜,这水的连接之处,是哪里?”
凝辛夷有些莫名地摇了摇头:“这一路而来,我并没有仔细去看这水流往何方。”
“自然是一切开始的地方。阿橘,去东序书院的长湖看看吧,我所不能说之事,唯有你自己才能找到答案。”
第157章 “阿渊,如此,就当我……
又是一个冬日。
东序书院,冬日长湖,这几个字在过去一直都是凝辛夷心底最深的梦魇,甚至在回忆起来的时候,她的血肉都会回忆起那湖中彻骨的冰冷。
那样的冷带给了她无尽的折磨,连沐浴之时,她没入滚烫的水中,不消片刻,那水也会变得冰冷。除了朔月之夜,她也只有在被谢晏兮握住手的时候,感受过真正的温暖。
她向前几步,又顿住了脚步。
“过去我总以为,我能如妖祟一般吸食人的恶念,再化为自己的力量,是因为我的体内封印着妖尊。可如若不是,那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凝辛夷自嘲地笑了一声,抬起手,露出皓白手腕上的那一截红绳,三颗哑金的小铃铛并不作响,只是沉默地垂落下来:“那这个东西呢?可有什么我不知晓的用途?”
“的确有用,不过如今这五颗铃铛,只剩三颗。”菩虚子道君却笑了起来:“从湖中出来时,这是你唯一的傍身之物,你却愿意分给别人。阿橘,你可是找到了愿意交付真心的可信之人?”
凝辛夷的手蓦地按在了三千婆娑铃上。
被这样直白地问及这种问题,她有些猝不及防,但片刻,她到底还是坦荡颔首:“是,我愿意相信他。”
菩虚子道君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向长亭外池塘倒映出的远山,眼瞳如浩海,声音依然是慈祥温和的:“可倘若有一日,你发现他骗了你呢?”
凝辛夷的手指蓦地缩紧。
心底某种隐秘的、不能诉诸于言语的酸涩被戳破,她想到了那日报国寺废墟中,他搬开被烧焦的碎石木柱,喊出她真名的那一瞬,又想到了他怀中放着的善渊师兄的面具,可如此桩桩件件,都在他毫不犹豫地为她挡下最致命的那一剑时,烟消云散。
她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菩虚子道君再问:“又或者说,倘若有一日,你发现不仅仅是他骗了你,你所信任的所有人,甚至全天下的人都在骗你,你又当如何?”
凝辛夷抬眼看向菩虚子道君:“道君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
“若是真的有这样的一天,你还会爱这个人间吗?”菩虚子道君含笑,声音很缓,却像是咄咄的逼问:“阿橘,若是从头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