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勘有些讷讷地接了过去,这机关木球他已经把玩了一路,原本稍显的粗糙的表面都被磨平,如今重新回到手中,竟然也有了些亲切感。
马车继续向前,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只锦囊上:“不拆开看看?”
“自然要看。”谢晏兮道:“只是我在想,程祈年究竟为何要问我那些问题。”
凝辛夷沉默片刻,道:“最后以身祭梦前,他向我承认了,白沙堤的杀阵是他布的,苍生九问,是他想要问你的。最重要的是……”
说到这里,她有些颇为难以继续开口。
“我曾对你说过,我杀过很多人。”谢晏兮却像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程祈年并非无的放矢之人,他也曾问过我许多个似是而非的问题。所以,我猜,他身上那张人面的主人岳十安,是我杀的,对吗?”
他的语气很轻,捏着那只锦囊的手指却微微用力,指节发白。
凝辛夷伸出手,落在他的手上,终于还是道:“是。”
“十全十美,福寿安康,最终却毁于我手。”谢晏兮的语气依然平静:“他便是想要杀我,也是情理之中。”
“不。”凝辛夷却道:“小程监使绝非这样的人。若是他要杀你,又何苦问你那么多与苍生有关的问题,又何苦与我们相伴一路。更何况,这一路妖祟横行,屡屡惊险万分,若是他真的有杀心,在其中哪怕动稍微一点手脚,你我就算不死,也会落得一个重伤的下场。依我看,与其说想要杀你,他或许更想要知道,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谢晏兮低声重复,又沉默片刻,终是将那捏起来厚厚的锦囊打开,取出了里面对折再对折的三四张纸。
不是多么好的纸,更像是随手取得,却被认真对待。落于纸上的,是一封程祈年不知何时写的绝笔信,字迹工整,可见执笔之人在书写之时,心智平和坚定,像是在极坦然地迎接自己或许将要拥抱的结局。
「公子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死因我暂且不能预料,但我希望,我是为了这世间而死,不必留下什么痕迹,也无需有人记得我,只愿我能死得其所。
公子也不必为我料理后事,不必送我返乡,我家中母亲早已安置妥当,便让她以为我在平妖监中事务繁忙,无暇返乡,在为这苍生奔波,四处平妖戡乱,便如她自小对我的教诲。
我这人向来啰里啰嗦,还望公子见谅。写这封信,是有几件事想要告诉公子。
第一件事是致歉,白沙堤时,我以纸笔落偃阵,将公子困于苍生九问,本无恶意,只是想要听一个回答,没想到反而伤到了公子,实非我本意,还望公子不要介怀。
苍生九问,我已不必再问,这一路行来,见微知著,我的心中已有答案。
岳十安之事,公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公子而死,我心确有不甘,但人生在世,人各有命,各司其职,各为其主,此事不怪公子。
只是十安死前,曾将一份调查书托付于我,此物与两仪菩提大阵有关,兹事体大。我一度为此物惴惴不安,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不知该如何是好。幸而得见公子与少夫人,这一路来所见所闻,又皆与这其中所言之事不谋而合。
我想此物交由你们,应是再适合不过。
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想着如若是公子来将这天捅破,也算是慰藉十安的在天之灵,我也可死而瞑目。
另外一件事,则是我返回神都平妖监查阅宗卷时的发现。我在平妖监中司主薄一职,可调看所有宗卷档案。从白沙堤之事一路追溯,个中细节按下不表,我怀疑,扶风谢氏家主谢尽崖乃是假死,他现下或许正在京都,而他所行之事,又与十安交由我的调查文书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如今,我已无力继续探查,种种件件,都交予托付公子。撑此残躯写下这封信,我心中虽对这人世间依有留恋不舍,却没有遗憾。
祈年这一生,不懂变通,书读得有些傻,人心终究不似机关术的木头,是非曲折一目了然,也得罪过许多人,没有交到很多朋友。但祈年所做所行,问天问地,问心问鬼神,皆是无愧。
这信写到这里,要说的,也已经说完了。
但既然已经写了这么多,不如让我再啰嗦两句。
我读了许多圣贤书,也曾好高骛远,觉得自己将会鹏程展翅,本应笃信这世间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惜一路跌跌撞撞,才知如此世间,我命不由我,天也不由我。
但我……但我还是想试试。
就如此刻,如果我的命,就是用来让你回首多看苍生一眼,便也算是……我命由我。
程祈年,绝笔。」
信的最后,墨渍晕了一笔,似是书写之人落笔之时,落了一滴泪。
仅此一滴,恰落在那个命字上,显得那个字格外模糊,也格外地突兀。
凝辛夷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我命由我”这四个字上,眼前自然而然又浮现了程祈年慨然赴死的模样,她心底震动,蓦地侧过头去。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那是她彼时还未出眼眶,便已经被酷热的火蒸腾殆尽的泪水。
为程祈年舍生为苍生一梦,为这信中真挚饱满的一字一句,也为他所说的这两件事。
她既惊愕于谢尽崖或许没死的事情,心中猜测纷呈,一面却又不解,那与两仪菩提大阵有关的调查文书上,又会是什么内容,为何一定要心怀苍生,他才愿意将此物交由谢晏兮。
一定要以苍生为重,才能托付的东西,实在重若千钧。
“谢伯父……”她轻声道。
谢晏兮却竖起了一根手指,止住了她的话:“先不要告诉阿满。”
凝辛夷抿了抿唇。
“程祈年能查到的事情,谢家暗卫也能,只是早晚的问题。”谢晏兮道:“与其让我来告诉他,不如让他自己知道。”
听到这里,凝辛夷只觉得莫名有些古怪:“你们兄弟平时……也这么生分吗?”
“一码归一码。”谢晏兮眼底晦涩不明:“倘若他真的还活着,需要给阿满交代的人,也是他,而不是我。”
他边说,手下已经将那几张信纸重新折叠了起来,再从锦囊里掏了掏,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并无程祈年所言的调查证据。
顿了顿,谢晏兮从靴底取了一根针,将那锦囊的针脚轻轻挑开来。
宝蓝色的布料被掀开,露出了洁白的内里夹层,而那夹层之中,正藏着一张有着不同字迹的信纸。
那信纸上的字迹凌乱,纸也并不讲究,像是匆忙慌乱之中随便扯了一张纸写下的,边缘还沾染了些许带着指纹的血迹,上面的字也并不多,不过寥寥数语。
「大阵成,万木枯,百妖起,星象大乱。贵人一命,伏尸千里万里无人知。什么菩提树,分明是返魂树!什么两仪菩提阵,分明是返魂阵!天下菩提皆凋零,人骨埋土为养料,抚恤金再多又有何用,黑树之中白骨累累,难道还能生花?难道贱民就应该去死吗?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可偏偏全是这样的道理。无人说,无人说,可叹无人说!」
最后的感叹号几乎力透纸背。
再向下,则是更小的,以朱笔加的一行字迹。
「万不可交由玄天塔,今上登基,玄天塔于星象多有相助,沆瀣一气,断不可信。」
字字句句触目惊心,仿佛泣血。
“这又是什么意思?”凝辛夷轻声念出纸条上的内容:“大阵成,万木枯,百妖起,星象大乱?是说两仪菩提大阵为了成阵,将整个大徽境内的菩提树都伐光了吗?百妖起这句,难不成是说我们这一路走来,被伐的菩提树最后都成了各种妖祟,为祸一方?星象,是什么星象?贵人一命……又是何解?这一段话中,字字珠玑,每一句的背后似乎都隐藏着深意,可就算这每一句背后的意思都是真的,单凭这样一张纸条,也不可能给人定罪。”
“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疑问。”她思忖片刻,不由得疑惑道:“小程监使说,这岳十安被一位大人物看中,去做了一位大人物的护卫。一个修为不过通灵见祟的护卫而已,又如何知晓这么多事情?这一切,究竟是他自己知晓的,还是经由那位大人?”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终于慢慢落在了谢晏兮的脸上。
“阿渊,你可知……那位大人是谁?”
谢晏兮从展开这张字条开始,便无言语,他垂着眼睫,盖住了眼中所有的所思,唇角却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抹很淡的讥笑。
“星象大乱啊。”他像是没有听到凝辛夷所问,轻喃一句,像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两个字了,又像是透过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回到了自己刚刚呱呱坠地时的长德皇宫。
再片刻,他才道:“难怪程祈年一定要将这事儿递到我的手上。他倒是我命由我,我呢?”
凝辛夷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有些怔然地看着他。
“命这一字,真的能由自己来定吗?”谢晏兮的眼瞳晦涩如海,仿佛裹挟着惊涛巨浪,但转瞬,他眨眼的刹那,所有的情绪却又都被他压了下去,他只是轻柔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轻描淡写地看向凝辛夷:“那位大人我虽不知道是谁,但我知道,一定是我杀的。”
随着他的声音,疾驰的马车猛地刹车,便听车外元勘的声音响起。
“三清观到了——”
第156章 我所不能说之事,唯有……
一别数年,三清观还是凝辛夷记忆中的模样,仿佛这世间沧海桑田,这里却永远都不会变。
凝辛夷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有一青衣道服的小童已经从一侧迎了上来,向着凝辛夷的方向行了一礼:“师父已经等您很久了。”
回到三清观,元勘就和回了家一样,当即抬手将那小道童的肩膀一搂:“既然算到我们要来,可有准备吃食?可有肉?”
边说,边回头冲大家一挥手:“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呀。”
小道童含笑从他的臂弯下轻巧钻了出去:“这位师兄还挺见谅,我家师父只请了凝姑娘一人。”
元勘的脸迅速垮了下去,然后道:“不会连我师兄也不见吧?真就只一个人?”
小道童不语默认。
凝辛夷看了一眼谢晏兮,轻轻摇了摇头:“既然道君只愿意见我,我便一个人去。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若是道君对我有加害之心,又何须等到现在。”
那小道童道:“我家师父说,若凝姑娘心存疑窦,便将此物交由您,您看了便知。”
他边说,边双手捧上了一物。
凝辛夷的眼瞳骤缩。
那一物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小道童双手的掌心里,不偏不倚,放着一片菩提树的绿叶。
许久,凝辛夷抬手,将那片菩提叶拿了起来,在指尖摩挲片刻,忽而笑了一声。
“阿渊,你方才问我,命这一字,真的能由自己来定吗?”她抬步,跟在小道童身后,与谢晏兮擦肩而过:“我不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总要去看看,如果不能,迎接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谢玄衣下意识也跟着她抬步,却被谢晏兮一把按住了手腕。
等到凝辛夷的身形消失在目光中,谢晏兮这才松开他。
谢玄衣蓦地侧脸看向谢晏兮:“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善渊,这与我们一开始说好的,可不一样!”
“不一样,是因为她是凝辛夷而非凝玉娆,还是因为我承诺你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办到?”谢晏兮的目光依然遥遥落在凝辛夷的身形消失的巷角。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飞快将马车牵走,顺便将周围悄悄递来探究目光的小弟子们都驱散开来。
于是偌大的三清观前院,就只剩下了对峙的两人。
谢玄衣眯了眯眼:“你说呢?”
“谢玄衣,其实有的时候,知晓真相,还不如糊里糊涂耿耿于怀地怀恨一生。”谢晏兮收回目光,叹了口气道:“清醒地知道真相,反而容易万劫不复。”
谢玄衣的手在剑柄上摩挲,有些惊疑不定地沉沉看向谢晏兮:“善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家暗卫乃是谢家立身之本,并非无能之辈。然而如此寻访多日,手握多条线索,所有的线索却又在逼近神都的时候都断了。”谢晏兮看着谢玄衣:“阿满,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只手遮天神乎其神到这个地步吗?”
谢玄衣抿了抿唇,道:“我也并非没有猜测。这世上能做到这般地步的人的确不多。譬如玄天塔上那位擅占,凝家位列百官之首,更不必说那位九五之尊,也或者还有其他位高权重之人也未可知。毕竟能让我谢家一夜之间便彻底销声匿迹之人,来历绝不会那么简单。”
“确实不简单。”谢晏兮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或许,还有别的可能呢?”
谢玄衣一凛:“什么可能?”
“比如,那人非常了解谢家暗卫,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所以才能避开所有谢家暗卫的探查。”谢晏兮道。
谢玄衣还想要再问什么,谢晏兮却已经越过他,径直向着三清观里走去,边走,他边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大傩半面,随意地扣在了脸上,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那一个瞬间,谢玄衣恍然只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谢家灭门之前,他在三清观中学艺之时,善渊师兄也总是这样衣袖带风地来,玄衣玉冠,剑气清戾,看不清面容,周身却总带着点妖祟的血气。再后来,他从长水深牢中走出来,一路寻至三清观,与他相见时,他也是这般带着面具,负手而立。
那日的风很大,他语速急切地恳请他助自己一臂之力,说到最悲恸之时,他抬手撩袍,膝盖就要与地面重重相撞。
善渊依然站在那里,久久望着不知何处,三清之气却如微风般将他托起:“阿满,你我乃是师兄弟,便是有求于我,也不必跪我。更何况,就算谢家没了,你也是扶风谢氏最后的血脉。无论你在长水深牢里经历过什么,就算骨头都碎了,你也要一块一块拼回去,记得自己身上究竟流着什么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