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无论她是否知晓,他的真心都已经交付,这点三清之气,又算得了什么?
她想要,给她便是。
他还是不太喜欢这个人间,可这个人间有她,所以他也愿意驻足再多看一眼。
于是他轻巧地勾了勾唇:“可以是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凝辛夷挑眉,等待他的下文。
便听谢晏兮道:“以后不要叫我阿垣,叫我阿渊吧。善渊的渊。”
凝辛夷有些莫名地看着他,有些不解其意,口中却依言轻声道:“阿渊。”
谢晏兮低低笑了一声。
下一瞬,三清之气倒灌。
第150章 须信百年俱是梦。
全部展开的九点烟,有九根扇骨。
九根扇骨,理应能够召出九位神鬼。
今日魂灵漫天,触目惊心,她若想要为他们编织一场家国两安,团圆美满的梦境,所需要的,却是所有十二位神鬼,以众神之力,共同为之。
但凝辛夷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将斜斜扣在额头上的那具谢晏兮的十二龙吞傩面向下一拉,遮住了一整张脸,然后迎着谢晏兮带着疑惑的目光,弯了弯眉眼:“他们不必记得,也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是我,也是这世上所有愿意为了他们而竭尽全力的人。”
顿了顿,她的目光穿过面具,落在谢晏兮的脸上:“若是这世上行善自有天知,那我希望,上天知道,此善非我一人,还有别人。”
谢晏兮似是明白了,也似是没有。
于是凝辛夷继续道:“阿渊,我是说,那个人,是你。”
牵在两个人腕间的红线依然灼灼,但显然除了他们彼此,没有人能看到这一段不知从何而起的红线,只是凝辛夷此刻已经并不去纠结这样东西到底是什么,她轻巧地松开了谢晏兮的手,然后向面前的火色之中走去。
红莲业火与离火交织,那是两种不太相同的明红璀璨,却因为此刻共同的目的所向而变成了同样的色彩,那样明明能够焚尽一切的火,却在此刻向两边退去,为她辟开了一条路。
凝辛夷裙摆上的织金被火光照出一片璀丽的光,随着她向前的步伐,那些光便也流动如水面上的一层拂金。
谢晏兮怔然看着她。
她带着他的面具,裹挟着他的三清之气,此时此刻,她是一个人,也像是他们两个人。
她一边向前走,每走一步,掌中九点烟便多出一缕青烟,直至漫天的烟气直冲九天,而此前尚未全然散去的那几缕徘徊在天穹的神息似是听到了某种召唤,又俯身而下,将两侧的火焰搅动成一片如波涛般的连绵。
待得所有九点烟都燃起,她反手将扇面遮掩在面前时,已经悄然伸出了小指、无名指和中指三根手指。
扇骨不够,她献以手骨,也能召神。
【鬼咒·牵灵】
顷刻间,无数条幽绿的线从九点烟和她的掌心散射出去,将漫天的魂灵温柔地绕住,这一刻,站在所有这些牵灵之线中心的凝辛夷,就像是用灵线勾住了满天幽暗的星辰。
万物有灵。
那是无数菩提树的树灵,是双楠村在澜庭江边为家为国骁勇向前悍不畏死、却最终死于了上峰通敌叛国的将士魂灵们,也是双楠村中沉默守护着高大柱在黑暗中的秘密、不惜为了他而分担一身挑生蛊却最终被吞噬了神智、无奈成妖的妇孺们。
所有漂浮的魂灵都牵于她的一手之间,凝辛夷漆黑的眼瞳中有了幽茫的金,她闭了闭眼,就要起灵火点燃自己的第一根手指,却听身后倏而响起来一道声音。
“鬼咒师的这个术法我听过。”竟是程祈年,他从谢玄衣的背上轻轻落在了地上,方才一片混乱之中,他的大木匣子化作的轮椅也被拉在了村中,此刻恐怕也已经被红莲业火尽数烧成了灰烬:“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的确早就知道,你究竟是谁。”
他如今孱弱至极,谢玄衣下意识要伸手去搀扶他一把,却被他挥了挥手,喘了口气,拒绝了。
程祈年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里有些艰难地一步步向前,然后向着火苗的方向神色认真地伸出一只手,那火飞快地将他的指尖燎出一片,元勘吓了一跳,一把把他向后拖了两步:“你干什么!”
程祈年似是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好奇,被离火灼烧,究竟有多疼。”
谢晏兮微微拧眉,心底倏而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凝辛夷却先开了口:“你早就知道我是鬼咒师?”
程祈年笑了一声:“我不仅知道你是鬼咒师,我还知道,你不是凝玉娆,而是凝三小姐凝辛夷。”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辛夷认真考虑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牵灵要不要再多一条。
但站在那里道破她身份的人看向她的眼神温和含笑,与其说是想要以这句话有利可图,倒不如说,程祈年此刻的模样,就像他其实早就是帮她隐瞒这一切真相的人其中的一员。
她脑中还在飞速旋转程祈年是从何而至自己的身份,想来想去却也只有一种可能,在神都时,她实在太过张扬,见过她的人的确不知凡几。
与程祈年相识至今,她倒是不怕他知晓他过去的名声,只是……
“凝三小姐很好。”程祈年却竟然含笑道:“别人不知,我却知道。三小姐纵马过街,不过是为了从一群公孙纨绔的手中为一位被刁难的卖花少女解围。当街鞭笞老叟,也是因为那老叟为老不尊,偷偷上了儿媳的床榻,被儿媳一脚踹下床去,落得残疾,还要反咬一口,说是儿媳不孝不悌,要将儿媳告上官衙。”
他每说一件事,凝辛夷就有些赧然的想要摸摸鼻子,转念又想起自己此刻一手牵灵,不过幸而她脸上还扣着面具,见她的表情全都遮去。
纨绔真是不好当。
她精挑细选了这么几件能够夯实自己纨绔之名,又能将无辜之人解救于水火之中的事情,以自己跋扈蛮横之名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这样那些公孙纨绔便不会事后再去找卖花少女的麻烦,也无人将儿媳的闺誉拿出来大说特说,也算是两全其美。
唯独没想到,这一切却竟然会被人看了去。
“所以,看到凝三小姐不惜燃指点烟,也要召神抚慰这一方魂灵,我并不意外。三小姐本就是这样至真至纯之人。”程祈年笑了笑,然后将目光落在了谢晏兮身上:“只是我的确没想到,原来至情至性之人,也是可以打动别人的。”
凝辛夷不料他竟然连自己打算燃指点烟的事情都看了出来,她盯着程祈年,道:“那想必小程监使也看出来了,牵灵不易,小程监使就是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不然这一方妖瘴被破开,等到双楠村的事情了了,我们再说也不迟?”
程祈年却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三小姐,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说这话时的语调,是与语意和他此刻的病体全然无关的轻快,却也反而因为这样的轻松,让所有人都蓦地警惕了起来。
离他最近的元勘已经悄悄包抄上去,一脸紧张地盯着他:“程监使,你要做什么?你可不要做傻事!”
程祈年笑着摇摇头,往元勘手里塞了个机关木球,然后道:“去拿给你师兄吧,他想要知道的,我都放在这个机关木球里了。”
言罢,他很是轻巧地越过了神色愣怔的元勘,带着自己身上的那张因为火色逼近而愈发狰狞的岳十安人面,一步步向着凝辛夷的方向走去。
“这个世间没有平白的力量,也没有永恒不散的梦境,既然要让他们坠入美梦,不如就让这个美梦永远都不要消散。”程祈年一边走,一边道:“在来到这里之前,我的毒还能解开,但现在,十安的魂魄与我同生共在,我恐怕已经不能走出双楠村了。既然如此,不如在临死之前,再做最后一点有用的事情。”
离火的风将他素来一丝不苟的发吹得有些散乱,他虚弱至此,能走这么多路,说这么多话,已是不易,但他的脸上却有着一抹殷红,说不出是被火照耀出来的,还是因为咳嗽而自然而然浮现的。
凝辛夷静立原地,眼瞳却骤缩:“小程监使,你……”
“鬼咒术瑰丽莫测,诡奇百变,若非我居永嘉郡的乡野之中,曾见过一位鬼咒师,听她说过几句,恐怕也不会明白这些。鬼咒召神,若是有祭献之物,自可事倍功半。”程祈年脸上的笑容愈发平静:“正好我不想被挑生蛊妖蚕食了身子,最后落得个被装入收妖袋的下场,如此一举两得,岂不正妙。”
凝辛夷如何不知他所说的是真的,但她万万做不出这等事情,她一边摇头,一边道:“小程监使,你再撑一撑,这蛊虫也并非真的已入神髓,宿监使既然已经见到了认识这蛊虫之人,我也将你中了蛊的事情告诉了她,想来也很快就会带着驱虫之法赶来……”
她话没说完,程祈年却蓦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那血落在地上,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血中蠕动,引得一侧的离火飞快烧了过来,一阵噼啪声后,才烧了个干净。
他体内的血里,竟然不知何时已经有了许多虫卵,若是真的让他带着这一身血肉入神都,还不知将要酿成什么大祸。
凝辛夷蓦地沉默下去。
“便如你所见。”程祈年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摇了摇头,道:“我的确已经药石无救了,那么至少在最后,我想选择我自己想的死法。只是对不起宿监使为我奔波,我不欲以应声虫以死告别,所以还拜托诸位,在神都见到她的时候,替我转达一声抱歉。”
松石绿的官服上落了血,他的衣襟上也是血,程祈年从未如此衣冠不整过,然而他饶是如此强弩之末,也腰背挺直,似有松柏之姿。
他走到凝辛夷对面,振袖向凝辛夷一礼,然后施施然盘腿坐在了地上,温和一笑。
凝辛夷长久地与他对视,再侧头看向稍远处的众人,然而火色斑驳,噼啪之声喧嚣,有一瞬间,她竟似听不清远处的呼喊声。
“程祈年。”她第一次这样直呼他的名字:“你的兄弟岳十安,是谢晏兮杀的吗?”
程祈年微微睁大眼,然而饶是如此,他也看不到带着龙吞大傩面具的少女此刻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有那双从面具后透出来的眼瞳看起来漆黑一如往昔。
少顷,他自嘲般笑了一声:“凝三小姐果真聪慧,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在白沙堤时,谢晏兮踏入的九重杀阵里,有九个与苍生有关的问题,这杀阵,可是你所设?”凝辛夷又问。
程祈年沉默片刻,颔首:“是我。”
转而却又摇头笑了出来,似是唏嘘:“我本意不过是问一问他之所想,哪能想到他竟然……”
竟然答了九个“关我屁事”,然后硬是挥剑杀了出来。
他不说,凝辛夷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她也弯了弯眉眼,然后问:“那现在呢?你可得到了心中想要的答案?”
程祈年这次的笑容终于散去了所有的阴霾,他抬起手,正了正衣冠,然后道:“凝三小姐明明也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已了无遗憾。”
“那么,有劳三小姐依我之愿。”说到这里,程祈年脸上居然有了一抹狡黠的笑:“倘若我都已经如此,三小姐还要拒绝,我便也只能跳入离火之中,让谢兄再平添一条杀孽了。”
凝辛夷终是叹了口气:“你一早就笃定,就算或许会背负骂名,犯了鬼咒师绝不献祭的禁忌,我也会答应你。”
“若非知道凝三小姐为人,又如何笃定。你我所想,不过都是为了一方苍生罢了。既然要让他们有百年浮世,暂离真境,不如就让这些已经受了太多磨难的魂灵,永远都沉醉在三小姐为他们编织的梦里。如此这般,我这一生,便已经算是圆满至极。”程祈年静静看着她,用一只手抚上了自己身上的人面,强迫那张脸上的眼瞳闭紧,然后边笑,边闭上了眼,任凭唇角的那一抹已经难以压下的血丝沁出:“那么,程祈年在这里祝凝三小姐,吉星高照,福寿安康。”
凝辛夷的眼中已经有了泪水,纵翻涌的火色不能蒸干,她的扇骨之上,青烟再燃,而她的手已经轻轻按在了程祈年的额前。
她用过无数次鬼咒术。
但唯独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九点缭绕的青烟里,凝辛夷的身后有无数巨大的虚影搅乱火海,她的声音含泪响起。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吾请揽诸造梦,请十一神鬼,吃尽鬼虎、疫、魅、不祥、咎、磔死、寄生、观、巨、蛊,驱邪缚魅,祭程姓祈年之身,佑双楠梦中魂灵,无病无灾,无痛无厄,三魂永久,魄无丧倾,十全十美,福寿安康。”
咔嚓——
平妖监的护身腰牌蓦地碎了。
一并被震碎的,是想要在这个须臾将程祈年的神魂吞没的一只挑生蛊虫。
然后,盛大的光将程祈年吞噬。
须信百年俱是梦。
“鬼咒·一梦华胥。”
第151章 第二剑。
浮空的无数条牵灵之线在凝辛夷的话音落下时骤而收缩。
这一刻,妖瘴的坍塌,红莲业火与离火的焚烧,这世间的所有噼啪与喧嚣都像是暂时离凝辛夷而去,她长发飞舞,衣袂更是被不知从何而起的风翻卷而起,那风丝毫不缱绻,裹挟着无尽的肃杀和威严,惹得所有的魂灵都忍不住地战栗俯首。
但那风最终落下的时候,却是轻柔的。
魂灵聚集在凝辛夷身周,几乎要模糊她的身姿和脸上的面具,在一个顿挫后,蓦地有无数白纸蝴蝶振翅。
那些蝴蝶比洗心耳召唤出来的忘忧蝴蝶看起来要更虚幻一些,每一只周身都像是带了一抹幽秘的灵火,于是那些蝴蝶便也可以停落在魂魄之上,将那些魂魄中的苦难灾厄都洗涤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