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燃着纯白的灵火,到变成斑斓的漆黑,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
很快,那些蝴蝶重新振翅,它们落在凝辛夷的衣袖肩头,也有几只栖息在了她的面具上,然后慢慢消融。
凝辛夷倏而合掌,起手印。
那十二神鬼的虚影交叠错综,如她身后升腾而起的法相,让人不敢直视。
而此刻,所有这些法相,都随她的手印指引驱使,便如凝辛夷才是那个真正能够策神之人。
片刻,她身后的那些法相逐渐开始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只眼乃是竖目金瞳,似蛇目,只让人觉得冰冷诡谲,心头战栗,但那只眼瞳的目光落在凝辛夷身上之时,那种慑人心魄的冷厉之色竟然一扫而空,反而仿佛带了几分臣服之姿,任凭凝辛夷的手印驱使下,牵灵之线将那无数的魂灵递送而来,直至没入那只眼瞳之中。
很快,那金瞳与眼白都变得迷蒙,有一层隐约的画卷浮现出来。
那是宁静祥和的双楠村。
村民们日出而劳,日落而栖,雁门郡火辣的日光照射下来,将农人们的肌肤晒得黝黑发红。
刑春花站在田头,将手在嘴边比成一个喇叭样子,显然在喊尕云哥回家吃饭,但不等尕云哥来,刑泥巴却先第一个从田里跳了出来,笑吟吟说了句什么,惹得刑春花嗔怒地打了自己弟弟的胳膊一巴掌。
游家二娘倚靠在窗边,手上正在一针一针地钩织着婴儿用的小肚兜,她的腹部高高隆起,显然已经有孕多时,她钩一会儿,便要看一会儿远处,一手轻轻抚着腹部,脸上是再恬然不过的温柔笑容。
……
那些或熟悉,或只是一面之缘的面容一一如走马灯般在眼瞳之中闪过,魂魄慢慢消融在那只金瞳之中,直至那只眼瞳慢慢合闭,重新隐没于无尽的虚空之中。
那是以程祈年的命换来的、真正的一梦华胥。
他们将活在这个梦境之中,直至寿终正寝。
凝辛夷编织的最后一个梦,是程祈年的。
蝴蝶落于她的身上,所以她在这样的须臾顷刻之间,其实已经看尽了百般人生,但她唯独不愿意看程祈年的。幸而程祈年的魂魄乃是全须全尾,那么究竟想要一场什么样的梦,总可以由他自己选择。
金瞳合拢之前的刹那,所有人却也还是窥见了程祈年的梦境一隅。
——那是一个没有战乱,没有流民也没有妖祟的世界。百姓安居乐业,达观知命,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纵一人也敢独行于天地之间,窥江山之壮阔,而他也可以放下所有担子,盘腿坐在山崖边,唇角含笑地听一整夜的落雪。
他本闲云野鹤,所喜所好,不过是摆弄些手中的木头玩意儿,然而山河倾圮,妖祟遍野,百姓有需,所以他从永嘉郡的乡下提起自己的木匣子,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走到神都的平妖监,再从平妖监踏出来,一脚一脚,走回人间。
而今,他也安息在了他心中所愿的太平盛世。
所有的一切都散尽,凝辛夷周身晦涩的气息慢慢敛去,她静立许久,终于抬手,将脸上的十二龙吞傩面揭开来。
然后,她的身形蓦地踉跄摇晃,竟是止不住地吐出了一口血!
饶是借了谢晏兮的三清之气,又有程祈年相助,一次召唤十二神鬼,对她来说,依然负担过重。
她一口血后,只觉得胸腔似是被撕裂开来,残余不多的三清之气都在倒涌,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要向前倒下。
然而就在她矮下身的这一瞬,蓦地有凄厉至极的风声自她的头顶掠过!
几缕发丝被斩断,飘扬在风中。
若非她的这一倒,怕是绝难躲开这一击!
凝辛夷悚然一惊,萎靡不振的精神瞬间集中,然而精神是打起来了,但她的四肢却因为脱力而变得软绵绵不听使唤,如沉了水的海绵般拖曳着她坠地。
但她到底强撑着让自己没有彻底倒下,扇面横斜过来,堪堪挡住了对方下来的一击!
只是她的心很快就更沉了下去。
因为金石交错声不仅从她手中响起,不远处,谢玄衣和谢晏兮手中的剑都已经出鞘,元勘发出了吱哩哇啦的乱叫声,依稀是在说“你们是什么人?!”、“何故来此杀我们!”一类的话语。
一直以来的那个担忧终于化作了现实。
混迹在那些妖化的村民中想要杀她之人,果然在周遭伺机中!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能够在妖瘴之中来去自如,经由红莲业火和离火的灼烧后依然能保命的,但显然,他们都是有备而来,这一场分明应该是针对她的杀局,却还是波及到了在场的其他人!
这一刹那,她甚至来不及去想,究竟是谁想要杀她这件事,眼前已经蓦地一花。
那是一柄她已经绝对无法躲开了的剑!
面前之人黑巾蒙面,周身三清之气震出嗡嗡的响,显然这一剑也是用了全力,银色的剑尖甚至淬了一抹幽绿,毫无疑问,乃见之封喉的剧毒!
生死存亡之际,她的脑中却蓦然在想,若是她体内真的没有妖尊封印,也是一件好事,免得她死了以后,谢晏兮他们还要面对一次被释放出来的妖尊,此时大家都是强弩之末,遇见妖尊,恐怕凶多吉少。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道身影手中掌剑,但人却比剑更快,先一步将凝辛夷护在了身前!
淬毒银剑却悄然变招,晃开了谢晏兮的反手剑,与他的剑身擦过一道刺耳的金鸣之声,然后没入了他的肌肤之中。
鲜血崩裂。
谢晏兮死死抱着怀中的凝辛夷,却也被这样力道的一剑击得身形一颤,旋即吐出一口血来。
“阿渊!”凝辛夷惊呼出声。
凝辛夷的衣襟都被他的血染湿,但她却反手接住了谢晏兮向她倒下来的身躯,顺势接住了他手中的剑!
许是此前她曾执掌过他的剑阵,所以此刻曳影入手,竟然并不觉得陌生,她体内的三清之气消耗一空,可她给了谢晏兮的三千婆娑铃里,却存着一铃铛的气!
那杀手眼中有了明显的惊愕之色,显然在他所有的情报里,都未有凝辛夷竟然会剑的这一条。
凝辛夷的手指擦过三千婆娑铃,婆娑密纹从两人的腕间同时浮凸,顺着凝辛夷的起剑,向着前方的杀手而去!
“嗡”。
婆娑密纹与剑身相撞出无数铮然,扰得人头晕目眩,那杀手却竟然就此弃了手中被曳影和婆娑密纹撞得歪斜缺口的剑,竟是就这样顺势后撤两步,再起身时,已从腰间取了一柄软剑,手腕一翻,剑尖再度向着谢晏兮和凝辛夷而来!
“师兄——!”
元勘和满庭的怒喊声从不远处传来,但这一刻,那道声音却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谢晏兮的身躯压在凝辛夷身上,他的头搭在她的肩头,血流淌在她的衣襟,凝辛夷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轻微却足够坚定。
“阿橘,快走。”
她是可以走,只要此刻将他向前一推,他便是完美的人肉护盾,而她只要以鬼咒术匿踪,只需片刻,就可以逃离开来。
但凝辛夷却一动不动,将他反抱住的那只手落在他的剑伤周围,已经飞快地封了他几处大穴止血,声音里隐约带了一丝偏执:“我不走。”
就像那一年在三清观中,善渊抖去剑尖上落的梨花,面具遮去了他的所有神色,只能露出一双瞳色浅淡的眼。那双眼不辨喜怒地看着坐在一边,捧腮看他起剑的少女,声音也是泠泠:“走。”
说是走,那时的凝辛夷觉得,这字或许在他口中,应该被翻译成“滚”。
但她当时就笑了起来,说:“我不走。”
两道声音像是在此刻重叠,谢晏兮唇边浮现了一个短暂的微笑,总不可能真的看着凝辛夷就这样拖着他的病躯螳臂当车。他虽然重伤至此,三清之气也已经消耗一空,就连离火都烧得七七八八。
但他还有这一身血可以再燃一次。
只是不等他的满身的血重新沸腾,却已经先有别的东西如同煮沸的粥冒起的咕噜泡泡般,翻涌而出。
那柄软剑竟是就这样停滞在了半空,不得再寸进分毫!
杀手一时之间竟然觉得自己的软剑仿佛陷入了一滩泥沼,入不得,也抽身不能,他的眼瞳剧烈收缩一瞬,沙哑喝问道:“何人阻我!”
没有人回应他。
因为所有人在这一刻都看到了,那些将他和剑和周身缠绕的东西,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像是无色无声也无息的藤蔓,也像是一只只、一双双手。
一只凡人的手,或许无力。
可倘若攀附在那柄剑上的,是千百双手呢?
这片土地之孕育了不知多少代的双楠村人,他们生于此,长于此,眠于此,长久地注视着这片黄土地。
他们既然看到了凝辛夷和谢晏兮宁可燃烧自己,吐血在地,也要送他们的子孙后代们入一场十全十美的大梦,听到谢晏兮说要为他们寻得一方公道的承诺,也看到了程祈年为了成全这一场梦不破碎,不惜以身祭神。
那么至少,至少他们也不能让这些对双楠村有恩之人殁于这片土地上。
魂灵可以轻盈地飞去云朵之上,化作落雨回到人间,也可以踏入轮回转世,等待再世为人,亦或者落入被钩织的一场美梦,休憩其中。
但意志不会。
苍生的意志,会永远地烙印在孕育他们的土地上。
而现在,双楠村这方土地上,苍生的意志不允许有人杀凝辛夷和谢晏兮,便没有人能再寸进半步。
那许多苍生之手映入谢晏兮的眼中,他虽然虚弱至极,却也已然看到了这一幕。
当他为这苍生哪怕抬起一只手,那么苍生便会看到,会记得,也会回应。
苍生竟然,是会回应的。
谢晏兮的脑中甚至有些怔然地回响过这句话,旋即响起的,却竟然是在那九重杀阵之中的那些问题们。
他分明没怎么仔细听,那些话语却也还是落入过他的耳中。
剑伤与毒一并腐蚀着他的血肉,他常年忍受离火灼烧,对于一般的伤口虽然厌烦其久伤不愈,却对疼痛本身并不敏感,但此刻,也不知是他三清之气与离火都消耗太过,又刚刚经历过一次燃血为火,还是此时此刻……凝辛夷这样反手抱着他,宁愿死在一起,也不愿意松开他抑或他的剑,她素来冰冷的体温竟然也好似柔软了下来,让他的背后的疼痛如钻心般难忍。
一如那九重杀阵中的苍生九问。
“有朝一日,若是你命悬一线,面前却是苍生,你可愿明知是飞蛾扑火,却也要放手一试吗?”
“你愿意为苍生付出什么?”
“你觉得苍生值得你低眉吗?”
……
“你看见过苍生吗?”
他看见过苍生吗?
谢晏兮看着面前这一只只手,心道,他见过了。
……
杀手脑中被面前从未见过的这一幕占据,那些虚幻的、透明的手将他的剑层叠缠绕,甚至拖住了他的脚,眼看就要继续向上攀爬而来,像是要将他就这样拽入这片被离火烧得焦黑的地底。在这一个顿挫之间,他甚至忘记了来之前被叮嘱了许多次的话语。
——不要看凝辛夷的眼睛。
他抬眼之时,已经落入了一双洞渊之瞳。
凝辛夷已然力竭,此刻不过是拼最后一丝力量,哑声道:“何人让你来杀我的?”
“凝……”
他就要说出那个名字,是凝玉娆,还是凝茂宏,可他的下一个发音似是触及了什么禁忌,让他周身的血脉刹那间倒涌,竟是让这杀手顷刻间就七窍流血,倒地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