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笑了起来:“总比我之前说的那种死状要好吧?漂亮姑娘,别看我们是妖,我们也是很怕死的,而比死更可怕的,就是死得难看。”
她身上与凝辛夷一模一样的衣裙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像是绽开了一朵青蓝色的花,而此刻,花似是才绽放,便是已经到了花凋零之时。
“无忧,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双楠村中有村民喜得龙凤胎,来我们树下祈福,还说自己识字不多,却想要为孩子起个好名字,于是摊开了一本书在我们面前,请清风翻动书页,停在哪一页,便是哪一页。”安乐看向无忧:“是你让风停在了安乐无忧的那一页,你说希望那对龙凤胎此生安乐也无忧。”
“你我的名字,是先降落在人间,再成为你我。”安乐抬手,她牵住了无忧的手:“如今不过是重新回归人间,你不必去吃我的妖丹,不必吃那些恶心的妖祟,我也不必最后竭尽全力与你同归于尽,你应该高兴才是。”
无忧清俊的脸上于是也笑了起来:“我当时高兴,只是……”
只是他在想,若是面前这些人能早一点来就好了。
再早一点点,哪怕只是一日两日,双楠村若是还没有形成这样的妖瘴,这满村的人,或许也能比此刻要更多出几个人能得救。
但他很快就从这种思绪中回过神来。
若是她们真的早一点来,他定然还会和此刻有一模一样的想法。
他能见到红莲业火来洗涤这一方本就应纯净的土地,已是幸事。红莲业火与菩提子将消弭此处的所有业障,将入妖而魂魄不全的村民和被招魂而不得安息的将士们重新送入该去的轮回之中,不必孤苦惘然留存于世间,成为所谓的孤魂野鬼。
这已是此生最后一幸。
安乐与无忧同生于菩提双树之中,自然心意相通,她感知到无忧逐渐释然的情绪,知道此时此刻,他也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最后的结局。
“捉妖师姑娘,请平此间妖祟。”
安乐和无忧的声音一并拱手。
凝辛夷有许多话说,到了最后,她却只剩下了一声叹息,她捧着红莲业火,不便行礼,也没有避开两人的这一礼,只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方才我抛入树上的那片菩提叶,两位可有印象曾在哪里见过吗?我观这世间被伐砍的菩提残灵大多聚于此处,这树叶,可属于其中任何一位?”
安乐的脸上露出疑惑,无忧却若有所思片刻,才道:“未曾见过。”
在凝辛夷脸上浮现了一抹失望之色时,他蓦地又语意不详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捉妖师姑娘有一件事说错了,这世间菩提残灵,并非大多聚集于此,而是所有。”
凝辛夷蓦地抬眼。
这句话中的蕴含的意义已经非常之多。
若是这世上所有被砍伐的菩提残灵都不知道那片菩提叶的来历,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
生长着那片叶子的菩提树……依然绿荫如盖。
所有这些菩提树的被砍伐都是为了两仪菩提大阵,倘若还有一棵树依然存世,这棵树,定然与大阵本身逃不开关系。
看到凝辛夷面上的神色变化,无忧知道,凝辛夷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凝辛夷垂首示意:“多谢二位。”
言罢,她自然也知道,此时此刻,便是时候了,多拖延一分,便是多一分变化的可能。
但她看着面前的两张面容,却到底迟迟难以翻转掌心。
安乐看出了她的犹豫,璀然一笑:“捉妖师姑娘,方才忘了说,多谢你的衣裙,我很喜欢。只是,若我穿着你所身着之物去赴死,未免有点太不吉利啦,你可还有别的衣裳?”
于是片刻之后,安乐的怀里多了好几套簇新漂亮的衣裙,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更是亮亮的,挑选许久,转身换上了一身璀璨的明红。
无忧笑着看安乐,然后回头看向凝辛夷。
凝辛夷抿嘴,却有一只手牵住了她垂落的另一只手。
谢晏兮掌心的温度顺着她的肌肤传来,似是在这一刻告诉她,无论这红莲业火吞噬的是什么,都有他与她共同分担。
于是一片火色莲瓣自她的掌心垂落在地。
刹那间,火色燎原。
“人间苦海慈航,吾与安乐,已至彼岸。”红莲业火将无忧的面容慢慢吞噬,他的身形变得虚幻,笑容却渐盛:“愿诸位此生,安乐无忧。”
安乐笑着摆了摆手:“记得一定要烧干净一点哦,这里有太多魂灵想要复活啦,稍有不慎,说不定我就又活了!”
红莲业火从凝辛夷的掌心倾泻下来,将菩提双树的树干点燃,火色再向上蔓延而去,这世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样的一场滔天大火,
于是火色继续向上,再向上,似是要冲天而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场红莲业火便能燃尽所有时,却有变故突生!
便见火苗刚刚触及那树上巢穴之时,天地之间似是有什么被惊醒般,有一声尖锐且愤怒至极的鸣叫之声响彻!
那一声似怪叫,也似愤懑至极时的宣泄。
很快,火色之上,竟然影影绰绰有了崎岖难辨的面容们如魅影般浮现。
“凭什么——凭什么!我虽不读诗书,乃田间种地人,心中却也知道家国大义!为何最后我的死,却是为了何狗的铺路石!”
“我不甘——”
“天地不公!不公啊!为何让这等三姓家奴功名利禄,稳坐高堂!老天爷不开眼——”
“何狗一日不死,我心头之恨难消!我宁愿下地狱,化作厉鬼,从此魂飞魄散,也要杀了何狗偿命!”
“我与兄弟们枉死在澜庭江边,我不愿入轮回!我只要公道!我要一场公道!”
“埋骨异乡又如何,我等出征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叹我等性命却如鹅毛大雪中最不起眼的一片,最终成了别人叛国通敌的牺牲品!不甘心啊!我死的不甘心啊!我家中还有七旬老母,下有八岁稚童,老天啊,你叫我如何甘心!”
……
如此纷呈的声音如浪般一波波涌来,火声噼啪,几乎要将驻足在此处的几人彻底淹没。
程祈年听着听着,倏而闭上了眼,将眼底难明的悲恸与悯然遮掩,却难掩眼角沁出来的一滴泪。
谢玄衣仰头,那一言一句落入他的耳中,饶是他面沉如水,也难掩满身被激出的戾气与怒意。
凝辛夷闭了闭眼,她分明可以催动红莲业火继续漫卷,其实不过顷刻就可以将所有这些尚未成型的挑生蛊妖烧成齑粉,但她却手指微蜷,面露不忍之色。
一道声音却在她身边响了起来。
“阿橘,你掌中的火,快要熄了。”
众人俱是一惊,猛地回头向凝辛夷看去。
凝辛夷如何不知,方才将红莲业火示与安乐和无忧时,她便想要说出这件事的。这舍利子中的红莲业火本应足够将这片妖瘴都烧个干净的,可是在报国寺的时候,她已经用过一次了,所以剩下的这些,她心知或许无法将这里所有的妖祟都烧尽。
可见到安乐和无忧的样子,她到了嘴边的话,却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元勘焦急道:“这、这当如何是好?!”
谢玄衣反而神色镇定:“无妨,能烧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如从前那样一剑砍了便是。”
凝辛夷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只是她还未开口,谢晏兮便道:“这世间能焚尽一切的,不止是红莲业火。”
此话出,几人俱是一怔。
凝辛夷攥着谢晏兮的那只手猛地收紧:“阿垣,你……”
谢晏兮却已经抬起手,拖在了凝辛夷掌红莲业火的那只手下。
于是原本已经微弱得仿佛快要凋零的红莲在一个顿挫后,倏而重新舒展莲瓣,那有了颓靡之势的红莲业火的火舌在这一个刹那间,熊熊烈烈,直冲云霄!
离火扫过空气里的每一寸,像是要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点燃,那树上的巢穴们不过刹那便被吞噬,于是天地间的那些最后的不甘之声都在这一刻被火色压了下去,像是从未出现过。
他们便是最后听到了这些声音的人。
然后埋葬。
却听谢晏兮的声音在喧嚣的火声中响了起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某种笃定的、不容置疑的承诺。
他说:“我会为你们讨一个公道。”
又许久,久到凝辛夷几乎以为这句话是她的幻觉,谢晏兮才继续道:“安息。”
火色照亮他的眉眼,他的眼瞳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更容易倒映出燎原的火,于是那烈烈的火色遮掩了他眼底最深的沉静与悲悯。
大邺虽覆,可他到底是前朝皇室最后的血脉,他的身上所流淌的,也的的确确便是所谓的帝王血。
而帝王血,一诺千金,言出必行。
他将这样的话语说出口,便是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承诺。
火色闪烁,被谢玄衣背在身后的程祈年却将目光慢慢从火舌之上投到了谢晏兮的身上。
方才谢晏兮的话语,他听了个十全十。
他看着谢晏兮的目光也变得十分奇特,像是惊奇,像是唏嘘,又像是某种巨大的欣慰。
正是因为他知道谢晏兮乃是前朝大邺的三皇子,所以才知道,这样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究竟代表了什么。
“十安。”程祈年在心底默默地唤出旧友的名字:“你看,终有一日,那个漠视苍生满身无所谓的人,也会为了天下苍生许下帝王一诺。”
那火冲天后,很快将整个树冠都吞没,火如倒灌的海水,再继续向上,像是在以妖气为养料,一路顺着那盘踞双楠村上方的巨大如蜘蛛般的挑生蛊妖吞没过去。
莹润的舍利子从火光中浮凸出来,那颗不过半块指节大小的舍利子周身有着圣洁的光,某种肉眼难见却低沉逼仄的、像是“气”一样的东西从四面八方被吸过来,再消弭一空。
元勘和满庭已经听了谢晏兮的嘱咐,开始去村子里搜寻是否还有人生还。
——红莲业火会烧死所有作祟的蛊虫与蛊妖,倘若中蛊不深如刑春花,火并不会伤及她的性命。
可最终,元勘和满庭回来的时候,却面色沉重至极,迎着众人希冀的目光,慢慢摇了摇头。
就连他们之前救下来了的刑春花也沉睡着被火舌吞噬了,蛊虫虽除,她的身体却也已经变成了蛊妖的容器。
凝辛夷沉默许久,倏而道:“阿垣,我有一件事想要做。”
谢晏兮问:“什么事?”
“双楠村中所有的人所想的,不过是一场团聚的美梦。为了这场梦,他们甚至不惜以身饲蛊,哪怕再也见不到阳光,也绝不后悔。”凝辛夷道:“人间这么苦,却也理应……能够容下一个梦。”
“只是红莲业火太耗力气,我的三清之气不足以支撑我再鬼咒召神以接神力啦。”她迎着谢晏兮带着疑问的目光:“所以阿垣,可以再借我一点三清之气吗?我想让这些魂魄在彻底消散之前,再做一场团聚的梦。”
谢晏兮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但那一抹苍白却被火色遮掩,仿佛只是凝辛夷一个眨眼时的错觉。
“阿橘,你应该知道,所谓梦境,不过是虚假的仁慈。”
凝辛夷却摇了摇头:“我不管什么是虚假,我只做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我想给他们一场美梦。”
“可你却要借我的三清之气。阿橘,你不要忘了,想要杀你之人尚在暗处,或许此刻就在妖瘴外等你。你若是真的力竭,再遇见危险,又当如何?”谢晏兮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只是平静地说出凝辛夷此时此刻的处境:“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所说的一切,凝辛夷如何不知,但她只是安抚似的冲谢晏兮一笑:“不是还有你送我护身的缠臂金吗?”
可是,缠臂金最后的四次都已经用完了。
谢晏兮心中如此道,却到底一个字都没有说。离火到底不同于红莲业火,他的人力也终有尽时,若非他燃血为之,又怎能将这一方天地都烧个干净。此刻他也快要是强弩之末,可她要借三清之气,他的手便也已经放在了她的手上。
没有缠臂金护她,也还有他。
红莲业火不够,他便燃血以点离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