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样说,众人本就因为面前的这一切而震动不已的心又是一颤。
“你是说……”谢晏兮沉吟道。
“两仪菩提大阵里,为何有菩提二字?”凝辛夷转过眼来,她的眼瞳因为鬼咒瞳术的作用而显得比平时更幽深:“草花婆婆的本体是菩提树,归榣的本体是菩提,而到了这里,我们面前的这棵树,竟然也是菩提。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她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了谢晏兮极是眼熟的东西。
是那几片凝辛夷至今仍不知来历的菩提叶。
那菩提叶像是某种指引,也像是她这一路行至此处的暗示。
“世上不止这三棵菩提树,但天下如今,或许已经没有菩提树了。”凝辛夷边说,手指轻轻一挥,一缕三清之气拖着那片翠色的菩提叶在半空划过一道弯,然后轻轻落在了面前菩提双树的树身上。
这样一片微小的叶子在那被妖气侵蚀缠绕,如今已经变得如同草花婆婆的本体一般漆黑的粗壮擎天树身上,如同沧海一粟般渺不可见。
可下一瞬,那片菩提叶却蓦地有了萤绿的光。
初时微弱,但旋即,此前所有人都听到过的心跳声蓦地喧嚣。
元勘惊呼一声。
便见枯枝坏树之上,竟然好似枯木逢春,虽然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便重新枯萎凋零,但那个片刻之间,所有的人确实得以窥见,方才那一刻,这舒展开来铺天盖地的枯枝之上,枝繁叶茂,绿荫丛丛,似盛夏昂然,生机勃勃。
只是那场景出现的太快,消失得也太快,仿若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可这世间哪有几人同做一梦之事,大家在相互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愕色后,正要再说什么,那褪色般的盛景竟然再次出现。
这一次,菩提双树枝繁叶茂的样子,持续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
那些巨大可怖如瘤子般的巢穴消失在视线中,隐约间有鸟语阵阵,似是一场盛夏幻梦,让人不忍惊扰。
微风轻抚,树叶沙沙作响,有叶片从枝叶间落下,从凝辛夷的面前缓缓飘过。
有了元勘的经验在前,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伸出手去接住那些叶片。
但凝辛夷敢。
又或者说,某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催促着她伸出手去,否则便要错过许多的真相。
这一炷香的盛景过去,大家的面前重新浮现了之前的虫巣黑树之时,只觉得心中不觉生出了许多惘然之情。
却见凝辛夷的掌中却竟然还捧着一把翠色。
凝辛夷的神色很沉静,她垂眸看那些树叶,将另一只手从谢晏兮的指间抽出来:“阿垣,此前你同我说过,这世间菩提,并非只有一种模样。”
她碾出一片树叶,放在谢晏兮掌心,待大家都凑过来看清脉络,再取另外一片,如此往复,等到她掌中空空时,竟是林林总总有了数十种不同的叶片模样。
“你们……还记得刑泥巴生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吗?”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些形态各异的树叶上,轻声重复:“既见菩提落叶,是非菩提落叶,是名菩提落叶。”
元勘当时虽然并不在场,也早已知晓此事来龙去脉。闻言,他有些讷讷地道:“所以,这些就是他所说的……菩提落叶?”
谁能想到,那刑泥巴看似故弄玄虚的话语,竟然真的有所指,而他口中所谓的有缘人,或许便是说在听了他这些话后,会来到他的家乡,目睹这一场菩提落叶之人吧。
便见谢晏兮轻叹一声,竟是抬手,将那一片树叶送还了面前的菩提双楠。那些叶片洋洋洒洒地落下,虽不过十余片,却似汇总了一片绿意的汪洋。
“刑泥巴离开双楠村,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救这个村子和他的阿姐刑春花。”谢晏兮也想到了什么:“他最后提及的地方乃是定陶镇群青山上的报国寺,而那里,或许便有他觉得能够救双楠村的东西。”
元勘眼睛一亮,旋即有些飘忽地看了凝辛夷一眼,复又黯淡下来。
无论报国寺中曾经有什么,此刻都已经付之一炬,成为了无人生还的废墟。之前他们还觉得菩元子不过是其中众僧的一员,却没料到,菩元子坐化归去之时,竟然便已经是报国寺传承断绝之日。
如今已经无人知晓,刑泥巴如此远涉报国寺之所求,究竟是什么了。
“如我所料不错,此地的菩提双楠,并非仅仅只是高大柱所服食招来的挑生蛊妖栖息的巢穴。”凝辛夷仰头,天目流转,她方才还会被这里的重叠的妖祟之气逼到流泪,但此刻,她的眼中却只剩下了一片唏嘘和悲悯之色:“又或者说,那挑生蛊妖栖息于此后,也俯身于了这两棵菩提树上。于是天地之间那无数棵被砍伐丧生的菩提树的树灵,从八荒四海而来,纷纷附身于了我们面前的这棵双楠树上。”
“所以这树上,才会落下这么多片迥异的菩提树叶。”凝辛夷轻叹一声:“天地万物皆有灵,更不必说,庇佑一方百姓如此之久的菩提树们,前有天下百姓生灵涂炭,妖祟作乱,后有不知自何而来之人伐树祭天,说是为了成两仪菩提大阵,实则却……”
她的眼前再度浮现了白沙堤幻境中所见的一幕幕,真可谓稚子何辜,苍生又何辜。
“此前小程监使说,挑生蛊妖藉由幻境招魂的条件里,恐怕还遗落了一条。”凝辛夷倏而话锋一转,“能够被招来的魂魄,想来需得是对这人间多有眷恋执念,有未完成的身后事,所以才会久久不愿离去,纵经年仍可寻其痕迹。”
程祈年的目光落在自己肩头尤被堵住了嘴的岳十安人面,再重新看向面前的菩提双楠,显然已经想到了面前这形容古怪诡奇的菩提双楠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不由得叹道:“人如此,树亦如此,所以才会有此处片片各不相同的菩提落叶。”
几人蓦地都沉默下来,寂静一片地看向面前苍老不堪的树,仿佛要从它的身上看到无尽岁月的唏嘘和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极为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天地不公,苍生何辜。”
众人俱是一惊,谢晏兮垂落在地的长刀上有寒光重新一闪,谢玄衣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之上,三清之气悄然散开,却并没有探寻到此方有任何人息,但也正是这样,才让人更加警惕。
“不必寻找,也不必担忧。”那道嘶哑的老迈男声再度响起:“方才几位小友所言无虚,吾庇佑双楠村已有数百年,虽不曾现身于百姓面前,却未曾忘却过双楠村数代村民们的祭拜信仰之恩。若无这些信徒之力,吾也难以拥有神智,从混沌中睁开双眼,来看一看这个人间。”
随着这样的话语,那通体纯黑的巨大树干中,有一道人影缓缓浮现。
穿着简单麻布衣服的老者赤足而行,手中拄着一根菩提木拐杖,他的头发灰白稀疏,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的确垂垂老矣,仿佛下一刻就要阖上双目,与世长辞。
但旋即,一只瓷白的手就攀上了他的肩膀,随着一声银铃般天真的笑,一张姣好无暇的少女面容出现在了老者的身后,那少女显然极是顽皮,竟是就这样腾身而起,坐在了老者的肩头,显然不知人间礼数为何物。
这两人单从外表来看,简直堪称爷爷和孙女,但在场之人都知道,妖与人大有不同。人的外貌受年岁影响,就算保养得当,也难逃岁月痕迹。妖却不同,妖作人形乃是妖力所化,想要什么样子,都是随心而动。
因而面前这两人,看似相隔无数年岁,实则恐怕便是双楠村这两棵菩提巨木的双生妖神了。
少女坐在老者肩头,笑吟吟看着众人片刻,目光终是落在了凝辛夷身上,惊奇道:“这位姑娘好生漂亮!”
她边说,便要一跃而下,似是想要触摸一下凝辛夷的脸,却被老者一把抓了回去:“安乐,不得胡闹。你忘了吗,如今我们……”
他没有说完,名为安乐的妖神少女却蓦地一愣,旋即整个人像是枯萎了一样定在原地,但她很快又转过身来,继续看向凝辛夷,面上重新挂了笑容:“是了,如今我与无忧都满身是毒,不能碰人啦。漂亮姑娘,你的人好看,你身上的衣服也好看,头上的树枝也漂亮!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她边说,边在原地旋转一圈,妖气腾起,她身上的麻木旧衣竟是变成了与凝辛夷身上所穿一模一样!
凝辛夷今日穿了一条翠蓝色的盘金缎绣云蟒裙,冬日寒冷,她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却到底还是罩了一件白狐毛领的外袍。如今这样仿佛临镜自照般的一身衣服穿在了对面的安乐妖神身上,大家显然都有点愣神。
名为无忧的老者妖神显然无奈至极:“安乐,你我的妖力早已所剩无几,你非要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吗?”
安乐充耳不闻,只笑道:“无忧,你看我漂亮吗?”
对上无忧的眼神,她在原地转了一圈,笑得更洒然:“总归是要死了,总要穿一件这一生都没见过的漂亮衣服吧?那点妖力用了便用了,你我如今这样,那点妖力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闻言,无忧那张本就苍老的脸,变得更加颓然,像是面上的皱纹都再入木了三分。
“左右刑泥巴也回不来了,你的希望已经落空了,你我就算是死,恐怕也要死得不得安生,你还管我穿一件漂亮衣服?你明明给自己起名叫无忧,却比谁的忧愁都多,真是好笑。”安乐哈哈笑了起来,再看向面前众人:“我知道你们都是有本事的捉妖师,也看到了你们的心里有苍生,有悲悯,可是这里……”
她侧过头,用下巴比了比身后的庞然遮天的黑树巢穴:“这里如今这样,已经绝非人力所能平啦。”
安乐轻快地眯起眼:“诸位捉妖师还是速速离去,不必为我们涉险葬身于此,我与无忧会将所有这些妖祟都永远困在这里的。妖瘴难开,好在我与无忧早有准备,若是诸位愿意,我们即刻便可以将你们送出此处。”
谢玄衣蓦地问道:“你们不恨高大柱将挑生蛊虫带到这里吗?若非如此,纵使男丁断绝,双楠村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这次回答的是无忧。
他缓缓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眼瞳:“吾已经见过太多人间百态,人若是没有痛苦,没有私欲,没有犯错,何以为人?这世间有人犯错,有人填补错误,有人痛苦,有人抚慰痛苦,也有人因一己私欲搅得天下不宁。人才会有这么充沛的情绪,这么跌宕的心思,纵世间沟壑纵深也不放弃填补。既然吾因为见到人间而成了如今的吾,又怎么会反过来去怨恨人呢?”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谢晏兮都觉得,妖就是妖祟,无论形成如何,从何而来,都逃不开妖祟二字,将这一类受人类供奉而显性的妖祟命名为“守护妖神 ”,实在像是人们自欺欺人的无稽之谈。
可这一刻,谢晏兮却觉得,自己近乎真实地在面前这对双生妖神的身上,看到了所谓的“神性”。
“若我们真的离开这里,你们打算怎么做?”谢晏兮静静看着面前的安乐和无忧:“为何你们如何笃定,能将这里所有的妖祟都困住?倘若困不住呢?”
安乐笑了起来:“捉妖师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妖,也是有妖的办法的。譬如我可以将自己与妖瘴融为一体,让无忧吃下我的妖丹,再将所有这里孕育出的妖祟都吃掉。”
她用最欢快夸张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事:“然后,无忧双眼一闭,砰的一声,就在这个妖瘴里自爆了。到时候我形成的妖瘴自可以将他造成的余波控制其中,不外泄到其他地方,而且如此一来,我们二人的妖力抵消,正好可以让这方天地的妖瘴也散开,妖祟也尽除,一举两得。”
安乐自觉描述得当,话说到这里,也已经无话可说,她与无忧对视一眼,便要起手,将面前众人送离这一场他们无计可施的妖瘴。
却听一道女声响起。
“刑泥巴远赴定陶镇,是你们的安排吗?”凝辛夷慢慢问道:“你们差他去报国寺,究竟希望他拿到什么?”
安乐和无忧对视一眼。
“事已至此,此事也没什么好保密的了。吾等托他去取之物,的确强人所难,却也是能够救双楠村于如今水火之中的唯一希望。”无忧长长叹了口气,道:“吾与安乐的本体菩提树如今满是妖祟巢穴,即将孕育出的妖祟不止凡几。这世间唯有红莲业火可将吾等的树根全部烧成灰尘,不留一点痕迹。而此后留下的业障,要请报国寺中的舍利子来才能消弭。”
说到这里,无忧自己也苦笑一声:“虽然早就知道,为了小小一个双楠村,报国寺又怎可能出借这两样镇寺之物,但为了一方百姓,吾等也只能请刑泥巴一试。只可惜,这世间,终究天不遂人愿啊。或许,这便是吾、安乐和双楠村的命运吧。”
他不忍再继续想下去,眼角却蓦地有火光一闪。
却见面前貌美少女的掌心里有火如红莲盛开,片片绽放。
火色将凝辛夷瓷白的脸照耀出一片绯红,她姿容迤逦,此刻眉目之间,却竟好似有了慈悲相。
“也或许有时候,天不遂人愿,但自有人来遂愿。”
第149章 “阿渊。”
安乐和无忧一眼望去,已经看清了凝辛夷掌心之物,两人愕然之余,下意识向前几步,无忧甚至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指,却又蓦地蜷缩回去。
“红莲业火!”无忧的眼底被火色照亮,像是行将就木之人值此一生,却突见光明,他低声道:“此物怎会在你手中!”
凝辛夷难以解释这一切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一场被指引的命定。
若非她在定陶镇的宁院之中遭遇截杀,一路追凶至群青山报国寺中,也难以在报国寺中见到那光怪陆离的地藏菩萨宝相与墙壁之中嵌筑的僧侣们,更不必说拿到这一小块可以燃起红莲业火的舍利子。
末了,她突地扬起了一抹意味难辨的笑容:“或许正是为了此刻吧。”
无忧神色惘然。
如此柳暗花明又一村,朝思暮想之物竟然在他与安乐都心存了酷烈死志,并且接受了自己这样的命运后,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了面前,无忧怔然盯着,一时之间只觉得悲喜交加。
他以为自己炼出妖身已经这么多年,又注视人间良久,早已知悉这世间所有的情绪。可此时此刻,他却绝难用任何言语描述自己的感觉,这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竟然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继而折身咳嗽起来。
安乐大惊:“无忧,无忧你怎么了?无忧你莫不是脑子不对啦?你我虽然能化作人形,却不是真的人,可没有那些头疼脑热的毛病。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断没有你要死了我却毫无感觉的情况,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
无忧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才慢慢直起身来。
此前的无忧满头华发,皱纹和雁门郡大地裂开的沟壑一样深重,满身仿佛背负了整个双楠村的苦难,眉目之间早有一股死意。若非感念于面前几人跋涉至此,又将凝辛夷驱出刑春花身上蛊虫之事尽收眼底,不愿自己与安乐的行事连累几人,也不会贸然现身。
但此时此刻,他重新看向那一簇红莲业火时,却仿佛在这一刹那间年轻了数十岁,他的肌肤舒展开来,虽依然满头华发,那张面容却似是随着他的心情般变幻,最终竟是变成了与安乐一般年轻的俊朗银发少年。
他似喜似悲地看着凝辛夷掌心的火色,蓦地展颜笑了起来:“安乐,你过去问过我许多次,问我为何喜欢人,想要做人。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安乐睁大眼。
便听无忧慢慢道:“因为所有的动荡在时间面前都不过是一刹,也因为总会有人纵使知道不过一刹,也甘愿挺身而出,为黑白不分妖魔横行的世间,斩出一道乾坤朗朗的大道。”
言罢,他慢慢俯身,向着凝辛夷行了一个不太标准,却足够诚恳的礼。
“请姑娘平妖。”
凝辛夷捧着那团火,却没有动,她静静看着无忧和安乐:“红莲业火确实能烧尽一切妖祟,可你们也会……”
被红莲业火吞噬,直至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