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旋即,一只手就插入了她的掌心,将她的五根指头挑开,直至十指交握,毫无缝隙。
真实的温度顺着谢晏兮的手传了过来,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偶尔有时候丢了心脏也没关系。”
凝辛夷有些诧异地抬头。
谢晏兮没有看她,他平稳地以离火辟出一条前行的路,就这样牵着她的手,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之前不是说了吗?我的真心给你。”
填补你偶尔丢失的心脏。
凝辛夷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否会像是元勘所说的那样有丢失的感觉,但此时此刻,被谢晏兮牵着手走向未知的这一瞬,她想到了方才缠绕在她周身的三圈缠臂金,然后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出了前所未有的,重重的一拍。
砰。
第147章 十安的意思是,十全十……
离火烧出的那条路的尽头,有树影绰绰。
谢玄衣将程祈年背在背后,脸色虽然不怎么好看,每一步落得却极稳,因为以程祈年如今的状况,所有的颠簸都会让他更加痛苦。
妖气浓郁近黑,风沙都要为这样的妖气避让。
而程祈年肩头的那张人面也终于彻底成型,那道谢晏兮渡过去的三清之气可以让他吊住一条命,神智清明,不在这样中毒且中蛊的情况下被妖气所侵蚀,亦或者被那张人面招来的魂魄控制心魂,却不能阻止那张人面的形成。
眼看那张人面扭曲着面容,竟然向着背着他的谢玄衣张开了嘴,程祈年猛地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提前一步挡在了那张嘴和谢玄衣之间。
那一咬极其大力,不过片刻,程祈年的那只手便已经鲜血淋漓。
程祈年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气,满头都是冷汗,却依然没有将手移开。
谢玄衣若有所觉,侧头看过来,忍不住“嘶”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你这兄弟的牙还挺利,生前没少吃肉吧?”
虽然这么说,却到底没有松开背着程祈年的手。
程祈年冷汗直流,面色复杂至极,闻言,眼瞳却是一黯:“倘若真的经常吃肉……那就好了。”
说话间,满庭已经到了近前,一手下去便止了程祈年手背上的血,然后非常干脆利索地在那张嘴里塞了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布。
血好止,那血淋淋的伤口和牙印却到底不是那么快就能消弭的。
谢玄衣看着满庭娴熟地给程祈年的手上缠绕纱布,到底问了一句:“是你胞兄?”
岂料程祈年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只是一个朋友罢了。”
谢玄衣忍不住高高挑起眉毛:“最思念和最爱的……朋友?”
程祈年却道:“事实上,我觉得宿监使所说的未必是挑生蛊的全貌。挑生蛊招魂的对象应该并不仅仅是最思念和最爱的人。更确切地说,这种招魂应该需要一些媒介。倘若一个人的思念不足以支撑和成为这种媒介,那么倘若这个人的身上有着某位故去之人的物品或是气息,或许也能构成招魂的条件。”
的确如此。
譬如高大柱,便是有再深的执念,又怎么能招来所有已故战友的魂魄。但倘若如程祈年所说,那么带着全村战友的遗物跌跌撞撞一路归来、片刻不敢离身的高大柱在吃下挑生蛊后,的确完全有可能招魂。
“能够让你随身带着遗物的,想必也是你极好的朋友。”凝辛夷轻声道:“小程监使,节哀。”
程祈年看了一眼被破布堵住了嘴的那张面容,不知想到了什么,闭了闭眼,苦笑了一声,倏而道:“我这好友,名叫岳十安。”
他极少主动提及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风沙簌簌,妖气涌动,他脸色惨白,声音也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下去,听着程祈年讲述一个从未听过的、但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朋友的生平。
“他曾对我说过,十安的意思是,十全十美,福寿安康。”程祈年慢慢道:“这是他父母对他这一生最简单嘴质朴的祝福,却也是在这个世道下,最奢侈的祈愿。”
“十安与我自幼一并长大,同一年通灵见祟,拥有了捉妖师的资质。只是我资质所限,不擅拳脚,只喜欢与木头打交道。十安则不然,他于剑道有所长,果然没多久就被看中,入了书院。十安家中贫寒,并无根基,更不用说凑出束脩。虽然入了书院,也只是外门的旁听弟子,但十安与他的家人都极高兴。我自然也为十安高兴,外门又如何,只要学到本事,何愁未来无前路。”
“那时我以为,待得十安归来,便是我与他一并考学平妖监,领取一份差事,平妖戡乱,为百姓苍生效命之时。”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程祈年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偏过头又咳嗽了几声,这才转回头来。
“可就在他将要归乡的前一年,他来书信说,他要去神都为一位大人物效命了。那位大人物缺一些看家护院的侍卫,想要一些已经通灵见祟的剑师为他效命。十安原本是不想去的,但是那一年,他的父亲亡故,母亲哀思过渡而病重,那位大人物给出的报酬又颇为丰厚,若他拿到这一笔钱,便可以为母请求医问药。”
“我有心帮他,然而我家中……虽与世家沾亲带故,却也并没有帮扶的能力,只得看着十安入神都,从此除却逢年过节,少有音讯。”
“再后来。”程祈年慢慢道:“我收到的,是他的死讯。”
虽然早就料到这长长一段叙述的落点是死亡,但听到这里,凝辛夷仍然觉得胸中有了一口闷气。
明亮的离火照耀下,愈发显得程祈年的脸色衰败,但他的眼瞳却极是明亮,那离火像是从路边燃烧到了他的眼中。
“不是平妖时死于妖祟爪下,不是因病而亡故,也不是为了保护他效命的那位大人物,更不是我们年少时壮志雄心的为苍生或天下。”程祈年慢慢道:“只是那位大人物被杀时,他恰好作为侍卫在场,然后一并被顺手杀了。”
他的声音有些轻飘飘。
就像是岳十安这样轻飘飘的死因。
那些兄弟好友之间在童稚时的笑语,那些少年时轻狂张扬的野望和志向,以这样轻飘飘的方式戛然而止。
人命如浮萍。
饶是早就知晓这四个字的含义,也知道程祈年所说的那个时刻,那位大人物其他的侍卫们兴许也和岳十安一样死于这样的“顺手”,可如此这般的轻描淡写,还是让人难以呼吸。
程祈年却轻轻笑了一声,似是将这一切说出了口后,整个人便也都轻松了很多,他止住了话头,目光落在了前方:“菩提树到了。”
凝辛夷收回神思,也向前看去。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离火分辟出的这条路的尽头。
在风沙与妖气中看不真切的树影,却竟然如此高大。
所谓双楠,是指有两棵菩提树。
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两棵树靠得极近,树根都近似要融为一体,合成极其粗壮的一整片。两棵树的树荫更是已经连成一整片阴云,纵仰头相望,仍一眼望不到尽头,遮天蔽日,仿佛要将这一隅苍穹都彻底遮掩,不让天光泄露分毫。
元勘忍不住感慨一声:“好大的树,桃泽郡都未必有几棵树能与之媲美,更不必说这种合抱之姿。要长这么大,这两棵树至少也都是百岁高龄了吧?”
他边说,边有些好奇地向前,显然想要用手摸一摸树身,看一眼树皮,以验证自己的猜想。
值此隆冬,自踏入雁门郡以来,众人的眼中已经皆是荒芜枯败,本也不会觉得这树上会有绿意,可枯枝如何能浓密到遮蔽天光?
凝辛夷一眼之后,心底突而悚然。
“元勘!不要碰!回来——!”她蓦地大喊,整个人已经在同一时间向前伸出手去。
但元勘的手却已经先一步触碰到了树干。
这一个瞬间,所有人都确定自己听到了某种类似于心跳的声音。
天地之间似是有什么苏醒,那心跳响彻云霄,却又在下一刻变得杂乱,从一声心跳,变成了无数心跳的混杂,毫无节拍的一声又一声,让人喘不上气来。
元勘目露惊恐:“我的手收不回来了!好像有什么在拽我!”
满庭目光一凛,他距离元勘最近,果真看到元勘的手与树干接触的部分像是在被什么东西吞噬,而那种吞没的感觉,还在向上蔓延,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元勘的整条胳膊都咬进去!
他是医修,却并非只擅医术,只见满庭双指一并,在面前一挥,已经贴了一张燃了灵火的黄符在树身。
下一刻,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将腰侧的长刀拔了出来,堪堪擦着元勘的手指,顺着被吞没的方向直直插了进去!
元勘被刀光吓了一身冷汗:“满庭你这是要救我还是要削了我的手指头!”
满庭沉稳道:“放心,死不了。”
元勘哇哇乱叫:“这让我怎么放心!我的手啊啊啊——”
随着他的声音,满庭的刀尖轻轻一搅,那张黄符上的灵火蓦地暴涨起来!
幽蓝的灵火烧得浓烈,黄符不过刹那就被付之一炬,但这样一个刹那,已经足够大家看清。
——树身之上,像是被烧出了一个窟窿。
窟窿之后,有一只眼睛闪烁一瞬。
而这一瞬,已经足够。
也是这一刻,凝辛夷才知道,满庭身后背着的那把从来都没有用过的、几乎和他大半个人一样高的细长长刀是做什么用的。
谢晏兮并指捏诀,满庭背后的长刀应声而出,在这一瞬息之间,已然没入了被烧出的那个窟窿之中!
长刀嗡然震动,下一刻,一只冷白的手握住了刀柄,离火顺着刀刃倒灌而入,在树身的一声惨叫和元勘的一声怪叫之后,面前的一切倏而变了。
元勘猛地拔回了手,向后连退了几步,他的四指上鲜血淋漓,幸而没有伤到骨头,却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而方才那个有一只眼睛闪烁的窟窿也开始扩大。
像是一层障眼法,也像是一层掩人耳目的屏障,这一层存在将双楠的真实面容彻底遮盖,让抵达此处的人对这里毫无戒心,便如元勘这样,在感慨一声此树竟然如此之大后,忍不住想要近前再看个仔细。
而今,屏障被离火烧开,障眼散去,这两棵双楠村的巨木也终于露出了真实的面容。
巨树之上,无数巢穴从枯枝上低垂下来,每一处巢穴里都像是在孕育一条生命,无数双眼睛在妖气之后闪烁,乍一眼看去,仿若群星注视。
分明……分明是挑生蛊妖的虫巣!
第148章 “也或许有时候,天不……
长刀没入树身人面的唇齿之中,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将刀身咬住,却并不多么有力,此刻被谢晏兮方才倒搅的刀柄一转,露出了血淋淋的牙龈,半截舌头从那张口中滑落,啪叽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少顷,那半截舌头竟是先化作了一片翠绿树叶,旋即翠绿转枯黄,最终竟是化作了齑粉,沉入地底。
饶是见多识广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妖祟如谢晏兮,在见到面前这般场景的时候,也忍不住觉得头皮发麻,反手将长刀抽了出来。
便见那一截方才被他一刀剁掉的舌头,竟然在长刀离开后,缓缓长了出来。
就像是没入地底的舌头树叶齑粉,转而又化作了肥料,重新滋养了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菩提双树。
——以这样两棵树的大小程度,想必此刻他们踏足的每一片土地之下,都是盘根错节的树根。
面前的倒挂巢穴如此诡谲可怖,念及至此,众人顿时觉得连同自己的脚下都变得火烫,无论落足在哪里,都难免会去想象自己脚下土地之中到底有什么,那里蔓延的树根是否也如树梢这样崎岖作呕。
这里或许曾经是双楠村中人人供奉的菩提巨木,也或许曾有无数村人在这里纳凉嬉戏。若非对这两棵在这里扎根了数百年的巨木的崇敬与喜爱,双楠村民也不会在这里搭戏台敬神明,又将出征未归将士们的衣冠冢藏于地下。
此刻再回头去想,他们无意中凿开了墓冢的土壁后,那长阶之下缭绕的古怪晦涩气息,或许便正来自这菩提双楠的树根。
凝辛夷的手指抹过眼前,已是开了天目,但她普一抬眼,眼瞳竟然刺痛,让她忍不住低呼一声,侧过脸去,抬手擦过眼角沁出的两滴泪珠。
谢晏兮捏紧她的手,轻轻搓了搓她的指腹:“怎么了?”
“妖气太浓了。”凝辛夷的神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凝重许多,不过一眼,她却已经看清了太多:“这菩提树上所附着的,不止是一只妖祟。与其说这菩提双树已经成妖,倒不如说,这里便如我们此刻所见的这些巢穴……乃是妖祟的母体,又或者说,孕育之所。”
那一眼去,密密麻麻的妖祟诡影不知凡几,浓淡不一,妖气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倏而问道:“你们可还记得在白沙堤时,草花婆婆曾说,有身着官服、自称来自平妖监之人说,要村人在她本体的菩提树下献祭,只因孩童们最精纯的气能够滋养两仪菩提大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