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什么,我答应你,我都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为你和你的战友们讨回一个公道!”程祈年大声道:“高大柱!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高大柱双目流血,已经几乎没了焦距,那一声爆裂般的锐鸣已经断绝了他的几乎所有生机,但他闻言,还是努力转了转眼珠子,冲着程祈年露出了一个很轻很轻的笑。
“因为何呈宣……私通北满,弃城……而逃……宣威北军……全军覆没……”
高大柱气若游丝地说出这句话来,怀中的一个薄薄的包裹被他拽出一半,他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离火缭绕,斑驳了空气和视线,这一刻,他看不到火墙之后,被挑生蛊虫控制后彻底失去了理智的村民们,也看不到自己满身的人面狰狞可怖的模样。
他的目光望着火光,任凭跳跃的火倒映在无神的眼底,也像是在透过朦胧模糊的火焰,看向无尽的远方和过去,然后慢慢有了一抹解脱的笑。
那里是风沙之中,生活贫苦简单,却幸福安康的双楠村,村里有他的阿爹阿娘,阿妹阿弟,和他心爱的姑娘。
这一日,他捡枝劈柴回来,满身是汗,又累又饿,阿娘早就做好了饭,他埋头足足吃了三大碗,然后在炉子的火光边,盖上破絮的棉被,幸福地闭上了眼。
第146章 填补你偶尔丢失的心脏……
被蛊虫占据的躯壳,在人死之后,会变成反哺蛊虫的养料。
便如那时说书人刑泥巴的尸体,终将变成一片如烂泥般方便蛊虫进食的肉泥。
程祈年还在怔忡看着怀中已经将要冰冷的尸体,凝辛夷手中的采血刀已经干脆利落地将从高大柱身上析出的那只刚刚探头的蛊虫贯穿,三清之气炸开一些血肉,露出了那只格外粗壮的挑生蛊。
这便是双楠村如今这般模样的起点。
可采血刀没入虫身,再一翻转,直至那只蛊虫彻底没了生的气息,妖瘴都没有减淡半分,而翻涌的火色之外,失控的村民们已经开始发出低吼一般的声音。
一道人影从稍远处掠来,将眼瞳颤抖地看着高大柱的程祈年提了起来,将要碰到凝辛夷时,谢晏兮已经先一步将她拢在了身前。
谢玄衣的手指与谢晏兮的衣袖触碰一瞬,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炸开说不明的火花。
但也只是一个刹那。
“蛊虫失控了!这里不安全,走!”
被谢晏兮拖着向后退去的刹那,凝辛夷指尖到底有一只白纸蝴蝶振翅而出。
蝴蝶艰难地破开妖气,栖息在了尚未彻底被蛊虫蚕食的高大柱的眉间。
她能做的太少,但至少可以让高大柱最后解脱的梦不被打扰。
退出离火灼烧的范围,凝辛夷才蓦地发现,原来他们早就被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起来,而此刻,失控的村民们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在蛊虫的控制之下,口中发出了不住的沙哑嗬嗬声,形容可怖地向着他们冲来。
谢晏兮的剑本就没有回鞘,他将凝辛夷护在身后,握剑的手上已经燃起了金红的剑气。
程祈年像是被那剑气惊扰般回过神来,他刚要说什么,剑气却熄灭了。
曳影回鞘,谢晏兮以剑鞘为武器,反手将拦路的村民们一一挑开,以刚刚好的力击中她们的要害,让她们晕过去,却又不至于真的受伤。
这是一种耗力耗神,绝不讨巧的打法。
他有千百种办法可以走过这条路,用三清之气将所有人直接震开,持曳影杀出一条血路,抑或以离火开路,将这一切都焚烧殆尽。
无论哪一种,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一挥手罢了,可他却偏偏选了最笨拙的一种。
程祈年一瞬不瞬地看着谢晏兮,他看得极认真,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也像是想要看清楚他脸上的每一丝神色,再看到他的内心底。
有人的手上长出了尖利的指甲,纷乱的指甲将谢晏兮的衣袖撕碎些许,或许也有一些刮破了他的肌肤,程祈年看到谢晏兮的脸上有不耐烦,有厌恶,有难忍却到底被他强压下来的杀气,却唯独没有后悔。
于是程祈年苍白虚弱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一个带着欣慰的苦笑,他终于在这个青年的眼中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悲悯。
对人间苍生的悲悯。
也许还不多,但他所想要的,其实也只是一点点就够了。
凝辛夷也在看谢晏兮,她用九点烟挑开他未曾顾及的角度里斜插出来的一只只狂乱的手,那些手一开始还是赤手空拳,但不知何时,不知是谁率先拿了东西,刃已经很老了的菜刀,斧子,亦或是简单的一截木棍,这些钝器与九点烟碰撞出无数闷响。
闷响太多,便会让人变得麻木,连同挑开的动作也变得机械。
所以,当一柄剑没入其中,悄无声息地向着凝辛夷的方向如流水般游来时,便也难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那柄剑的杀气激在肌肤之上,凝辛夷心头警铃大作,却已经晚了!
九点烟甚至来不及回转,剑尖业已轻易地穿透了她的衣料,刺到了她胸膛的肌肤!
凝辛夷蓦地睁大眼,谢晏兮和谢玄衣若有所觉地转头,想要回手相救,却已经来不及——
一缕金光从她的上臂溢散出来,与那柄剑相抵,发出了一道金石交错的铮然之声!
金龙盘桓缠绕在她的周身,沉静坚定的金色璀光将她的周身包裹,像是一道坚不可破的铠甲。
一圈缠臂金可抵一次攻击。
可倘若在这个瞬息向她而来的,不止一柄剑呢?
倘若正面的这一剑其实只是为了掩护其余的攻击呢?
凝辛夷的反应极快,她腕间的三千婆娑铃发出叮铃脆响,婆娑密纹嗡地一声溢散开来,刹那间已经套紧了持剑之人的脖颈。
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与村民们一并无二的淳朴面容,但婆娑密纹普一触及肌肤,凝辛夷便已经知道,那不过是一张假面伪装,甚至连性别都变幻了。
对视的刹那,凝辛夷已经觉察到了不对,那双眼太死寂,太势在必得,所以她虚虚张开的五指便要瞬息合拢,将面前杀手的脖颈直接碾断。
然而一左一右已经各自有两道攻击到了她的近前!
一柄看似平平的小刀和一只尖锐无比的分水刺夹杂着悍然无比的杀意,向着她的后心和侧胸而来!
谢晏兮翻转剑柄,曳影出鞘,在分水刺触碰到凝辛夷之前,已经一剑劈落了杀手的头颅,飞溅出了一地的血。
然而分水刺的去势却不停,依然径直向前而去!
喀。
喀嚓。
三颗人头落地的几乎同时,三道缠臂金俱碎。
金光璀然,凝辛夷的身形从一片耀目的金中浮凸出来,她的眼瞳里,是比缠臂金还要更纯粹的金灿,婆娑密纹缠绕在她的周围,随着她的手印,便要向周围震荡开来!
然而便如谢晏兮将出而收拢的剑气,婆娑密纹杀气浩荡一瞬,到底还是消弭散去,凝辛夷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驱散自己心头的杀意,持了一个手印,低声道:“褪影。”
在尚且不知道这些村民身上的蛊虫是否能被驱散之前,凝辛夷不愿意伤害到他们。
她的身形刹那间无影也无踪,近似隐匿于了人群交错的影子之中。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此刻,谢晏兮才沉声道:“阿橘,不要离开我身边。”
有轻风如带了钩子般将他的手臂拉了拉,似是在回应他的话语。
曳影翻转,三清之气牵引剑意,再过了少顷,谢晏兮终于和谢玄衣一道,从搏命般想要将他们留下的村民中杀将了出来,直到妖瘴与风沙一并将形容狰狞的村民们吞噬,再也看不清楚,几人的脚步才稍微停了下来,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可惜了。”谢晏兮回头看向村民们的方向,方才他的剑看似是将村民们击倒,实则不动声色地将周遭都扫了一圈。然而那些杀手显然机敏无比,知道能够这样偷袭近身的机会只有一次,这样连出三招却竟然还没有要了凝辛夷的命,剩余的人便已经撤走:“阿橘,可有受伤?”
他的目光准确地看向了凝辛夷隐匿的方向,谢玄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了一片虚无,谢玄衣不由得想要问谢晏兮怎么知道凝辛夷在那里,话到嘴边,却又停住。
因为凝辛夷的身形真的从那里浮凸了出来,她的紫衣有些破碎,但很快,谢晏兮的玄色外袍便已经罩在了她的身上,他像是笃定地一早就知道她会出现在那里,只等待她的身影浮现。
凝辛夷普一现身,便开始剧烈的咳嗽。
缠臂金虽然抵消了致命的伤,然而那三道剑气和杀意却还是穿透过了她的肌肤,震到了她的五脏六腑。
一道平和精纯的三清之气藉由她的掌心传了过来,凝辛夷胸口的郁气被驱散一空,翻涌的血气也被抚平,她慢慢直起身,想要说什么,却见谢晏兮已经转开了头,指间离火一闪,面前浓得化不开的妖气被他的离火逼开一条翻涌的甬道。
谢玄衣一直注视着谢晏兮,他的神色是说不出的复杂和古怪,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你把缠臂金给她了?”
“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就不要再问出口了。”谢晏兮的语气很散漫,他旋即看了一眼程祈年,轻轻叹了口气,到底也渡了一道三清之气入他的体内。
程祈年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谢晏兮却仿若无知无觉般收回了手:“大约能保住你的命,但能保住多久,我也不确定。”
他的手却被程祈年一把扣住,他有些诧异地抬头,却见程祈年看着他,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然而不等他问出口,遥遥已经有两道人影奔了过来。
“师兄——!”元勘满脸是泪,乱挥着双手,哇哇哭着一路跑了过来:“可算是找到师兄了呜呜——!虫子,到处都是可怕的虫子!呜呜呜呜——你们去哪里了师兄!”
满庭冷漠地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提着一只被他削成了两半的蛊虫,见到谢晏兮后,他才将那只蛊虫扔到了燃起的离火之中,看着蛊虫被烧得一干二净,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个打岔,程祈年攥着谢晏兮的手已经松开,谢晏兮有心再问,元勘已经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师兄,你可有受伤?”
看到谢晏兮瞬息锐利的眼神,元勘蓦地意识到什么,猛地捂住了嘴,然后才小声道:“不是,师兄,她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你俩不是还因为这个那个那个什么吗?我还以为……”
谢晏兮:“……”
元勘顶着谢晏兮杀人般的目光,闭嘴了,但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是了,我方才远远听到了缠臂金三个字,师兄,你们遇见什么危险了吗?连缠臂金都被触发了,你的缠臂金就剩下那么几圈了,用完了可就没有了!那可是师兄的母亲留给师兄——”
谢晏兮用两根指头抽出了一张符,面无表情地贴在了元勘额头。
元勘猝不及防,嘴巴还在叭叭叭,声音却一个字都出不来了。
凝辛夷听了个一清二楚,其他人自然也是。
谢玄衣在震惊之余,终于闪烁着视线,转头看向了凝辛夷,双目对视一瞬,他想要说点什么,解释,亦或者是一句道歉,凝辛夷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已经转过了目光,留给了他一个看不出情绪的侧脸。
于是谢玄衣的所有话语都被堵了回去。
凝辛夷垂眸,岔开话题道:“高大柱死了,妖瘴却还在,我和阿垣斩了挑生蛊妖的腿,妖瘴却没有任何变化。之前游家二娘说,她们难以靠近村子里的两棵菩提树,所以我想去看看那两棵树上到底有什么。”
“不用先追杀手吗?”程祈年喘了口气,问。
凝辛夷不知想到了什么,闭了闭眼,然后摇头:“一击不中则退,这些杀手最擅长匿踪,追不到的。此事稍后再说,还是先解决妖瘴的事情。”
“树?”元勘好半天才揭下了额头上的符,忙不迭道:“我倒是好像见到树了,就在那边!我和满庭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只是我们急着找师兄,没有仔细看那边到底有什么。”
“你们这一路上,有遇见挑生蛊妖的幻境吗?”谢玄衣的目光扫过毫发无伤的两人,倏而意味不明道:“你们倒是这一生顺遂无憾,三清观将你们保护得很好。”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美满。”谢晏兮却摇了摇头:“所谓无憾,不过是因为他们幼时的记忆被全部抽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凝辛夷,补充道:“就像忘忧蝴蝶。”
忘忧蝴蝶所能消弭的,只有恐惧忧怖。
换句话说,元勘和满庭幼年时的所有记忆里,都只有这一种情绪。
谢玄衣蓦地转过头,半晌才道:“抱歉。”
元勘却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道:“没有什么好抱歉的,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哪有全然的好和坏。师父让我忘了,当然是为了保护我,让我不要陷入过去的泥沼之中。可失去了一段记忆的感觉,就像是走着走着,突然有那么一小会儿,觉得自己丢失了心脏。”
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还好我有师兄和满庭,只要他们在,我就什么都不怕,没有那些很久以前的记忆也没关系,估计也不怎么重要,只要我还记得师兄和满庭,就足够了!”
凝辛夷没有想到,满庭和元勘竟然有着与她相仿的经历。
她看了一眼乐呵呵的元勘和依然寡言却目光温柔的满庭,慢慢垂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