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是孩儿对不起你啊!是孩儿对不起全村的父老乡亲啊!”随着他的哭喊声和向上拱起的背,他背后的那些人面显得愈发清晰且邪异:“是我招来了挑生蛊,是我害得大家变成这样的!”
他这样说着,心里已经做好了被唾弃和厌恶的准备,哪怕是被全村的人都毒打一遭泄愤,他也觉得自己是最有所得。
可他等来的,却是轻轻抚在他身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的掌心粗糙,却很温暖。
旋即是更多的手。
所有的村民们静默无言,相顾无语,但所有人都俯身,将自己的手轻柔地放在了他的身上。
“傻孩子。”刘婶子颤颤巍巍地笑了一声:“我们早就知道了,从你当初回来,一家一户地敲开门,将那些遗书和遗物交还回来,再到你只在晚上出门,每一次出门,都会去不同的人家,假装自己就是这家的人……所有这一切,我们一直都知道。好孩子,你太累了,所以,我们都是自愿为你分担的。”
高大柱的身躯猛地颤抖起来,片刻,比方才还要更撕心裂肺的哭声迸发出来,几乎要将空气都撕裂开来。
“我不是真的贪生怕死,只是大家都将遗书和遗物交给我,若是我也死了,我就再也不能将这些东西交到大家手上了!是我没用!我一个人都没能护住,他们怎么就都死了——全都死了!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为什么我必须活着——”他泣不成声道:“娘,阿娘啊——活着好难,好难啊——”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愕色。
整个双楠村变成这个如今这个模样的过程,已经很清晰了。
那一场何呈宣指挥的大战之前,双楠村的所有将士们不知为何,都有了必死的预感。于是所有人都将最后的遗书和遗物交到了高大柱的手中,叮嘱他一定要活下去,照顾好他们的家人,将这些东西带到家乡,便也算是他们衣锦还乡了。
在战场上,想要死太过容易,可高大柱背负着所有人的遗物和承诺,他只能拼命地活,想方设法地活,就算看到最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他满腔怒气愤懑,却也只能忍着,忍到所有人都死光,忍到这一场仗打完,忍到北满军来打扫一遍战场,他满心杀意却也要在死人堆里屏息凝神。
然后再在秃鹫的声音里,从死人堆里慢慢爬出来,头也不回,一步也不敢停地往回跑。
他以为归乡便是这一场噩梦的结束,可他纵使心有准备,也实在难以面对乡亲们的泪水。
那些恸哭的面容与战场上倒下的身躯交织在他的日日夜夜,他将所有的遗物都如约送到,白天还能强撑着去试着照顾每一户失去了男丁的人家,可每一个夜晚,他都无法入睡。
那些绝望的哭声和血色像是渗入了他的灵魂,直到挑生蛊的出现,才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明知服用了这蛊虫后,他就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见天日,只能在夜晚出现,要与所有被他招来魂魄的战友们共用身躯,再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天。
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吃了。
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们果然一个个地回来了,他们与他共生,在夜里与他聊天,他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再后来,那蛊虫逐渐可以控制他的身体,他说话的声音也可以与战友们别无二致,甚至在对着镜子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面容也可以变得与战友有那么几分相似,有夜色的遮掩,当能瞒天过海。
所以他颤抖着,悄悄地在一个夜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他听到自己的嘴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说:“媳妇儿,俺回来咧!”
再看到屋子里的人带着不可置信的狂喜踉跄奔来,撞到他的怀里时,他的手不受自己控制地拥住了怀中的人,他感受到自己的灵魂里有一片不属于自己的部分是喜悦的。
这种割裂的感觉是痛的。
但高大柱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圆满。
第145章 吃下这只挑生蛊吧,魂……
想要活着的人,已经死去。
想要死去的人,却还要承载着真正死去了的人的嘱托和希望,就算身在地狱,也要继续活下去。
高大柱将深埋心底这么久的话语终于说了出来,他以为这是自己一个人的禹禹独行,却没想到原来他早就有了这么多的旁观者。
她们静默地守望,不言不语,却始终站在他的身后。
他吃下挑生蛊,招来一个又一个的魂灵落在他的身上,他分别去敲开不同人家的门,换得他们一夜的欢欣,第二日又不得不在谎言中狼狈离开。
他自以为瞒天过海天衣无缝,可村子里的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有人觉察不到这样只在夜晚出现的人的异样,就算夜再深、再黑,又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戳穿这件事。
大家默契地选择了缄默。
这像是一个全村人都不忍心也不愿意戳破的谎言,亦或者梦境。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便是劫后余生的最后幸存者,苦难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所有这些,形成了他们之间最独特也是最悲伤的羁绊,世上没有别人能插手进来。
于是村子开始不点灯,开始宵禁,开始夜不开门,形成一个封闭的、只有他们抱团相守的黄沙孤岛。
再后来,有人将手搭在高大柱身上,轻声道:“你太累了,让我为你分担一些吧。”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他永坠黑暗的时候,也有人陪伴。
凝辛夷指尖的忘忧蝴蝶轻轻振翅,再被她收了起来,有的时候,有些苦难,或许承受苦难的人并不想忘记,因为那些恐惧与忧怖也早就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么问题就只剩下了一个。
“高大柱,你最初吃下的那只挑生蛊虫,是哪里来的?”凝辛夷轻声问道:“你可曾想过,这一切的背后,错的本来就不是你,而是将挑生蛊带给你、才造成了双楠村如今这一切的那个幕后黑手。”
高大柱慢慢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他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被冻得通红的脸:“我当然想过。可……可将那蛊虫放到我面前的,压根不能被称之为人,只是一个影子而已。吃下蛊虫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总不能让自己的所有的懊恼和后悔都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上!”
“虚芥影魅。”凝辛夷低声道,只需要这样的形容,她便已经猜到了是什么带来了那一只最初的蛊虫:“它给了你蛊虫后,说了什么?”
“它说……它说,你相信人死复生,白骨亦能生花吗?吃下这只挑生蛊吧,魂归来兮,你即是他们,他们即是你。”高大柱眼神渺远地回忆着,旋即因为想起了什么而浑身颤抖了起来:“然后那东西就、就像是融化了一样,从一道人影变成了一地的黑水……”
他似是想要回忆起更多,比如虚芥影魅时说话时一整道黑影就只裂开了一张血红的嘴,又比如那道影子其实压根就没有人形,只是一团崎岖扭动的黑色,但这样的回想对他来说负荷太大,让他刚刚支起来的身子在一声痛呼后,又重新佝偻下去。
凝辛夷却已经蓦地向前了几步,眼神在刹那间变得锐利:“你确定它说了白骨生花这四个字,你确定自己没有记错吗?!”
白骨生花?!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高大柱的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她以为这一道最初的谶言所指的,便是白沙堤的草花婆婆所化的那一颗菩提树下被埋葬的累累白骨,可她怎么会在这里再一次听到?!
难道是她之前所有的推测,所有的判断都是错的?
到底什么才是白骨生花?
她的目光扫过面前这些脸上带着隐忍的苦难和不可言说的妇孺,仿佛透过她们,看到了她们身上浮现的那些麻木扭曲人面被丢弃在澜庭江边无人收敛的尸体。
那些尸首早已成白骨,或埋入浮土之下,一层一层,最终也将深埋地底,亦或风化成一片白灰,洒落终究恢复了江水山色的澜庭江中。
前朝已覆,时过境迁,这世间记得他们的人会越来越少,直至所有的痕迹都尽数消失。
便如已经真正成了一片死寂的墓冢之地的白沙堤,这世间还记得这个地方的人,或许也只剩下了她们几个人,除此之外,无人知道这里还曾存在过这样一些守墓人。
亦似拼命想要将姜妙锦复活的归榣,她近乎固执地保留着姜妙锦的痕迹,宁愿舍弃自己的妖身,与宁院融为一体,也要保持姜妙锦曾经居住过的宁院的原貌,似乎只要这一隅院落还在,姜妙锦就会永远被记得。
高大柱口中似乎在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记错这种事情,谢晏兮发觉了她的异样,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向自己,但凝辛夷在这一刻,却只觉得自己好像与整个世界都隔离开来,她的脑中心中都只剩下了这几个字。
往昔经历过的那些与面前黄沙妖风后的面孔们重叠又飘离,像是一帧帧往复出现的交叠画面,在这样的变幻之中,凝辛夷觉得自己恍然间像是抓住了什么。
是复活。
竟然还是复活。
所有这一切的背后,真正想要复活别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么多条人命,所有的这一切,难道都是在为这一个人的意图做铺垫?
“人死复生,白骨生花。”凝辛夷喃喃着重复,旋即猛地反手抓住了谢晏兮的袖子:“这里……有菩提树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离得近的游家二娘听见。
游家二娘迟疑道:“我们这里之所以被称为双楠村,便是因为有两棵菩提楠木。只是不知为何,我们近来都无法靠近这两棵树。”
凝辛夷霍然抬头,急急问道:“树在哪里?”
游家二娘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就是那边。”
凝辛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不偏不倚,正是他们此前发现的戏台子和墓冢的地方!
此时此刻,那里妖气翻卷,风沙迷眼,让人望之生惧,仿佛若要重新靠近,便会被卷入那无边无际的妖风之中。
风沙深处,似乎隐约有两棵树的影子,又似乎只是一场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
凝辛夷下意识向着那个方向走了一步,又蓦地停住。
“高大柱。”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边妖瘴上,倏而开口问道:“我问你,你最初吃下挑生蛊的时候,是想要复活自己昔日的战友们吗?”
“我……我哪有想那么多,我只是太难面对大家了,我吃下那只蛊虫的时候,只是想,如果真的有用就太好了,若是没用,我即刻死在这里,也不是我的错。”高大柱摇摇头,他垂下目光,低声道:“我、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我也没有那么多勇气,我只是一个再懦弱不过的人罢了……”
“不,不要这么说,你已经非常勇敢了。”一道有些虚弱的男声响了起来,程祈年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脸色愈发苍白:“高大柱,你不懦弱,也不用自责,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你的战友们泉下有灵,定然都会为你骄傲的。”
高大柱蓦地抬头,怔然看着穿着他最厌恶的官服的青年,那青年眉眼温和,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和他过去见过的所有官老爷都不一样,他看着他的眼神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厌恶,只有温柔且悲悯的注视。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的,可高大柱还是被那一抹悲悯刺痛了。
只是他要开口冷嘲热讽之前,他的目光先停在了程祈年的肩头。
那里,一张人面的五官已经变得清晰了起来。
饶是带着麻木,也能看出来,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男子五官很是普通,像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也找不到的样子,没有任何一点出奇的地方,要说的话,或许是男子的眉宇间有着和程祈年一样的温和。
高大柱所有的气势刹那间消失,他的嘴唇嗫嚅许久,终于低声道:“抱歉,我……”
程祈年看他的眼神,便已经知道高大柱看到了什么,他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头,却也没有什么厌恶懊恼之色,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没关系的,不怪你。”
高大柱猛地顿住,他死死地盯着程祈年,神色从不可置信慢慢变得恍惚了起来,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艰难地向前爬了几步,好似程祈年最简单的这几个字成了溺水之人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双死寂枯败的眼中,竟然重新有了光亮。
“大人……”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程祈年,只是这样匍匐着向他爬来,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身后拖出了长长的痕迹:“大人,草民高大柱,乃宣威将军何呈宣麾下左军武卒,可半日奔袭百里之地,承蒙将军看重,封我为什长。”
他每说一句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仿佛这些词句都要从他的灵魂上撕扯下来。
“我带手下五十余人,随左军奔袭作战,北满虽悍勇,我等为保家卫国,想到身后便是澜庭江,便是我的父老乡亲,即便随时会死在战场上,我等亦无惧色。”高大柱一字一句道:“何大将军曾唱过一首曲子,战北满,死澜庭,野死不葬乌可食。”
他断断续续地用着有些破碎的语调唱着:“为我谓乌:且为客嚎!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所有人都静静听着,就连凝辛夷的目光都从菩提树的方向转了回来,落在了高大柱的身上。那样五音不全的调子落在耳中,无端苍凉,好似眨眼再睁,便已经是夜空之下,军帐之中。
“我听不懂,只觉得心中难过,军中老兵告诉我,这是何将军在感叹我们这些小卒们最终的下场都是战死野外,无人敛尸,乌鸦啄食,真是可悲,可悲啊。”高大柱哑声道:“那时我尚且觉得,何大将军真是个好将军啊,若是有这样体恤我们这种无名小卒的将军在,有朝一日,我们定能夺回家园,将北满驱至边境。”
“可后来、可后来——”高大柱靠近了那道燃着火的剑痕,离火的火色让满身都是挑生蛊虫的他感到了本能的不适,下意识向后躲了躲,才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们的一场场战败,我身边的人一次次的倒下,那遍野的尸体,全部都不是因为我们打仗不勇猛,不是因为我们贪生怕死,而是因为——”
他张大嘴,目眦欲裂,一只手颤颤巍巍向着怀里掏去,想要说出最后一句话。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天穹之上冷冷注视这一方妖瘴的挑生蛊妖轻轻转头,原本将手轻柔地放在他身上的村民们的眼神中褪去了所有温度,那些附身的人面齐齐张大嘴,发出了仿若能刺透耳膜的尖锐鸣叫!
谢晏兮反应极快,离火刹那间在高大柱的周身燃起,将那些意欲逼近他的村民们活生生逼开一步,然而那样的尖叫声却也让高大柱刹那间七窍流血,双目泛红!
程祈年从轮椅上翻落下来,碾过离火,不顾自己被点燃的衣摆,一把将高大柱提了起来:“高大柱!你醒醒!是因为什么!你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