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兮心头蓦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若是她能永远都不知晓,也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可他知道,以凝辛夷的性格,便是死,恐怕也想要清醒地死去。她从不惧怕一切痛苦,不会逃避所有真相,会坦荡坦率地面对一切,便如她说会试着信任他,便真的一次又一次地克制自己的本能,甚至会在实在游移不定的时候,反过来向他道歉。
她从来不缺乏面对一切的勇气。
他只是怕她受到伤害。
某种奇异的酸涩泛上他的心头,这种陌生的感觉让谢晏兮怔忡片刻,唇边旋即有了一抹自嘲的笑。
他虽然不懂情爱,却也当然明白,若是一名男子怕一名女子受伤,会因为想到她或许会受委屈而心中酸涩,会明知不该接近,甚至本身也厌恶一切人的靠近,却依然忍不住去握住她的手,究竟意味着什么。
谢晏兮清楚地知道,他素来无欲无求、只剩下一腔与空虚的毁灭欲无休止对抗的人生里,那点升腾起来的欲望,正在变得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失控。
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转眸时,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
凝辛夷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还记得梦中手里谢晏兮的血从她指间流淌时的炙热,醒来时却发现,那样的温度,原来来自他的掌心。
等她稍微回过神来,便发现感知素来敏锐的青年竟然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发现她醒来了,所以她也没有声张,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等到他转回眼神,她才用气音轻声问道:“怎么不睡?”
谢晏兮转瞬已经敛起了方才的所有情绪,闻言,他还有心思牵起唇角笑了一声:“我没有在别人墓前睡觉的习惯。”
凝辛夷:“……”
含沙射影谁呢!
原本还有的一点瞌睡都没了!
她本来不打算告诉他自己古怪的梦,但是看到谢晏兮笑容多少有些恶劣的样子,于是打算吓唬他一下:“我刚才做了两个梦。”
谢晏兮问:“什么梦?”
凝辛夷跳过过程,直奔结果:“第一个梦里,你脸上带着善渊师兄的面具,我去摘你的面具,结果摘掉一个,还有一个,摘掉一个,居然还有一个。”
谢晏兮的眼睫不易觉察地一动:“第二个梦呢?”
凝辛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小白牙:“我问你有没有事情骗我,你说如果有,你会恨我吗?”
谢晏兮问:“然后呢?”
凝辛夷道:“然后我就用我的发簪把你捅了。”
她边说,边用手在他的胸前点了点:“就是从这个位置……等等,你胸口怎么这么硬?”
谢晏兮:“……”
他也万万没想到,凝辛夷怎么会说着说着就上手了!
他下意识抬手,便要将凝辛夷的手移开,然而不知怎么动作,凝辛夷的指甲在他胸前的衣服一勾,竟然便露出了他方才随手塞在了怀中的东西的一隅。
去见公羊春的时候,他是带了面具的。
那日谢玄衣不甚掉落了面具后,虽然还了回去,但谢玄衣后来又嫌随身带着这个东西很麻烦,说反正都已经被看见了,他留着也没有意义,又扔给了他。
见过公羊春回来时,他也是随手往怀里一塞,哪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色泽鲜艳粗犷的面具从他的怀中露出一隅,一只龙吞金眼在他怀中静静与凝辛夷对视。
谢晏兮下意识抬手想要捂住,手到一半的时候,却又顿住:“我……”
凝辛夷静静看着那张面具,倏而竖起一根手指,对着谢晏兮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她从草垛上直起身子,抬手将那枚手绘的十二龙吞半面大傩从他的怀中一寸寸抽了出来,脑中却全都是自己方才的那个梦,和过去与谢晏兮相处时无数的细节。
他有些眼熟的剑,他提及三清观时随口的细节,那日谢玄衣掉落面具时,两人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
木质面具入手坚固,却并不冰冷,那面具的棱角分明,色泽艳丽却威严十足。她就这样将面具在掌心握了片刻,旋即抬头对上了谢晏兮的眼睛。
“不要动。”她说:“看着我。”
谢晏兮的心蓦地漏跳一拍。
然后,她抬手,将那一枚面具举起来,扣在了谢晏兮脸上,与他隔着那枚大傩面具对视。
刹那间,三清观后山枫叶与风雪中的记忆,与面前的草堆破祠跨越过无尽时光,严丝合缝地交叠重合。
他描绘不清她看他的眼神,只看到她的嘴唇翕动。
“善渊师兄,是你吗?”
第133章
凝辛夷拿着面具的手带着一点颤抖,而当那些记忆与面前交叠时,那一抹颤动便从她的手指,传到了她的眼瞳。
她认真地看着他,用眼神描绘,目光有若实质地在面具下露出来的那一截线条漂亮的下巴和绯色的唇上勾勒,最后再抬眸对上面具后的淡色眼瞳。
十二龙吞半面大傩的色泽是不甚细致的艳丽,边缘的处理也并不细致,这样粗犷的涂抹与面具后的瞳色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但艳丽却并不能吞噬如水般的浅淡,甚至都不能倒映入他的眼底。
因为他的眼瞳中,现在有比所有这些色彩更姝丽的一张娇容。
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明艳面容上,他见过许多种表情,唯独没有过现在这样。
她还是笑着的,她笑起来的样子依然是绝无仅有的明丽,看起来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和自嘲。
“谢晏兮。”她没有将那张面具移开,而是就这样轻轻扣在他的脸上:“你说要我相信你,我虽极难对一个人交付信任,可你告诉我你身怀离火,伤难自愈,却还屡次救我性命,有些伤到现在都还没有痊愈,后来,即便你发现我所修之术为鬼咒,知晓我究竟是谁,也没有多说半个字。如此种种,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问你想要什么,你说只想要我相信你。既然我答应过你,那么就算你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我也信你。”
她看着他,轻声道:“所以,谢晏兮,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善渊师兄吗?那几年的三清观中,任我坐在屋檐下学剑意和剑法的人,是你吗?”
谢晏兮的心底终于有了一声叹息。
如果她只问前一个问题,他或许还能闭上眼说不是。
他可以不承认自己是善渊,可他无法否认他曾经与她共渡过的那些时光,无法否认她的剑意中他的影子,无法抹去岁月在两个人身上到底留下过的共同印记。
最重要的是,事已至此,他已经绝难在她这样的目光下说一句不是。
所以他只能苦笑一声,喑哑开口:“是我。”
他心绪纷乱复杂,自然便也没有注意到,在他开口之前,屋外便已经落下了一道阴影,没有蒙面的谢玄衣蓦地停下了将要迈入屋内的脚步,他抱着剑,轻轻靠在了门口,神色难辨地看着夜色中漆黑一片的双楠村。
“原来真的是你啊……”凝辛夷似是感慨般轻声,又怔然看他许久,才慢慢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诸般苦衷在口,可所有这些理由溯源向上,都离不开欺骗两个字。她与他的再遇,本就始于谎言,再多的借口和花言巧语都无法遮掩这个事实。
他又有什么能解释的?
凝辛夷等了片刻,面前的人却始终沉默,她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口中吐出的哈气形成了一片白雾,几乎要模糊她的面容,然后蓦地笑了一声。
“善渊师兄。”她歪头看他,声音清脆,一如往昔,可她的笑里却没有温度,只有自嘲和写满了失望的不解:“你可知道,我曾很多次地想过,这张龙吞傩面下,究竟会是怎样一张脸,又为何一定要以面具遮掩,你的下半张脸这么漂亮,一定不会难看的。”
谢晏兮沉默地看着她,终是哑声道:“我从未想过要骗你。”
“可是难看也没关系。”凝辛夷却对他的话语恍若未觉,只继续道:“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听我说那么多话的人。三清观中人人都说你看起来光风霁月,实则面冷心更冷,是最难接近的师兄,可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你或许不知道,你的那片屋檐下面,便是我唯一能够放松的去处。我那时想,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有什么样的苦衷和过去,我都会永远对你好,只是现在想想,这些或许都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阿垣,你总说让我相信你,可你知道吗?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若是你一早就告诉我你是善渊师兄,我从一开始就会无条件地相信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凝辛夷捏着面具的手终于慢慢落下,露出了谢晏兮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然后是清俊至极的脸:“师兄,现在我是不是该谢谢你,终于愿意承认自己是谁,而不是继续骗我了?”
门外的谢玄衣唇边勾起了一抹无声的冷笑。
谢晏兮的心底升腾起了难以言说的苦涩与痛楚,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只能闭了闭眼,任凭凝辛夷松开手,让那具面具掉落在草垛上。
一声闷响。
之前谢玄衣遗落这张面具时,她几乎是告诫般说,无论这面具是从何而来,都请他们不要乱扔,因为这对于面具的主人来说,是很宝贵的东西。
可现在,她却亲自松开了拿着面具的手。
“罢了。”凝辛夷摇了摇头:“我也骗了你,我之前还在想,为何你竟然会将这件事轻轻揭过。如此,就当是两清了吧。”
然后,凝辛夷起身,衣袖拂过谢晏兮被红莲业火灼烧后尚未伤愈的手,顿了顿,却到底还是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冷风之中。
迈出门槛的时候,她脚步停了一下,侧脸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谢玄衣。
“阿满。”她带了些讥诮地弯了弯唇:“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这会让我觉得,我从头到尾都像是一个笑话。”
谢玄衣蓦地抬眼:“怎么会!这一切不过是……是还没来得及说清楚的误会罢了!”
若非巧合,嫁来谢府的人,又怎会不是凝玉娆,而是她?
如若一早就知道来的人是凝辛夷,他也不会……
凝辛夷却已经打断了他的思绪:“误会?不,阿满,这不是误会。你大哥便是善渊师兄这件事,是什么不可言说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即便一开始的时候是,后来有那么多次机会,你为何从未提及这件事,甚至在那次面具掉落的时候,都要假装与我并非旧识?”
她想到自己最初时,还请求和威胁谢玄衣不要告诉谢晏兮自己的真实身份,与他拉扯斡旋那么久,只为了铺垫自己有朝一日暴露自己其实是凝辛夷的那一刻,还处处努力压抑自己的性子,掩饰自己的身份。
可事实上呢?这两个人根本早就知道她到底是谁,却要看她这样团团转,她所做的这一切,简直都像是在这两个人眼皮子底下的笑话!
“阿橘,我没有恶意。”谢玄衣脸色有些苍白:“我……”
“我不怪你们。倘若来的是真的不认识你们的阿姐,那么善渊师兄究竟是谁,本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凝辛夷笑了一声:“你们都有自己的苦衷,我只是怪自己,明明早就有人告诫过我,却还竟敢真的试着去相信别人。”
言罢,她的身形已经一淡,就这样消失在了晨曦未明的薄雾之中。
谢玄衣下意识要抬步,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地没入了那片灰蒙蒙之中。
却听屋中一道有些虚弱的声音伴随着咳嗽响起。
“你不去追吗?”
程祈年眼瞳清明地望过来,不知他何时醒来,又听到了多少,但他的面上并无任何意外之色,像是对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毫不意外。
谢玄衣脸色很差地转身,他提着剑,再难掩饰脸上的烦躁之色,甚至懒得去追问程祈年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我倒是想追,但是真追上去了,难道任凭你死在这里?”
“有元勘和满庭在,我没那么容易死。”程祈年道:“更何况,虽然中毒了,但我的匣子还在,机关术也还在。”
“就你那个破匣子,能有什么用?”谢玄衣不耐烦道:“这村子里处处诡异,你老老实实待着,我可不想出去一趟回来看到的是你的尸体。”
程祈年看着谢玄衣明显心情不佳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手下却敲了敲木匣子。
几个机关木球从匣子中落在地上,当着谢玄衣的面骨碌碌越过门槛,再悄无声息地向着村子深处滚去,不多时,程祈年便已经通过机关木球看到了更多村子深处的事情。
“看来谢兄还没能追上少夫人。”程祈年道:“嗯……准确来说不是没追上 ,而是追过头了。”
谢玄衣:“……”
程祈年小声道:“你看,还是有点用的。”
*
冬日的日出前,总是最冷的时候,凝辛夷的满腔难言的怒意与愤懑却不会被这样的冰冷驱散。
她只觉得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