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陌生的男声有些犹豫地开口:“几位怎么在这里?若是想要借宿……”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看到了那一堵封住了墓冢通道的墙碎裂的时候。
旋即,那道声音里带了愤怒:“即是路过借宿,又为何毁我庄子里的墙?”
程祈年强撑着起身,长长一礼:“实在抱歉,我等并非故意,只是这墙……这墙被靠坐了一下,就塌了。在下也被吓了一跳,但请公子放心,在下一定给这里恢复原样。造成的损失,也会一应承担。”
显然程祈年实在不太擅长说谎,这话说得吞吐不定,借口也找的稀烂。但他长了一张温吞清秀的脸,便自然显得这话有些可信,更不必门口听着马车,程祈年又衣冠整齐,虽然此处偏远,来者未必认识他身上的官服,一眼便可看出,他至少并非附近的村民。
那人似是信了几分,声音却不近,显然还站在屋外带着戒备,没有靠近。
凝辛夷掌心的石头随着男人的声音开始滚烫,她看了一眼谢晏兮,后者却对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俯身在她耳边道:“蛊虫肯定不止一只,切莫打草惊蛇。”
便听那男人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奇特的生硬,带着些雁门口音:“不必你修,离远点,明天早上就快点走吧。我们双楠村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不是什么值得久留的地方。”
言罢,他也没有进来多看两眼,竟是就这样走了。
全是妇孺的村子中,蓦地出现了一名男子,谢玄衣在脚步声响起的同时,已经悄然如影子般跟了上去。
等到脚步声远了,凝辛夷才从那墓穴中爬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整个村子都透着说不出的奇怪,但谢晏兮等人也没有明知内里都是妇孺,村中暂时并无妖气,还非要夜探的道理,商议一番,决定先等谢玄衣回来,天明后再从长计议。
月色皎皎,寒风也萧瑟,土屋的墙壁有些皲裂,却到底能御风寒,元勘和满庭咬牙出去找了些枯草回来,试图从里面挑点儿马能吃的,未果。
凝辛夷干脆将枯草铺在了地上:“将就睡一夜吧。”
言罢,便见大家神色颇为古怪地看着她。
凝辛夷莫名其妙:“干嘛这样看着我?”
谢晏兮似笑非笑道:“这话从理应养尊处优的凝家小姐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些倒反天罡。”
凝辛夷瞪了他一眼,率先在枯草垛上一靠:“倒反天罡的凝家小姐要先睡了。”
谢晏兮失笑,她的这一眼鲜活又明媚,与过去的样子大相径庭,让他看着她的眼神不自觉便带上了他自己或许都未曾觉察的温柔,只是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凝辛夷竟然不过片刻便已经呼吸均匀,显然这一路颠簸,她虽然在马车上,却也还是感到了疲惫。
不多时,程祈年也闭上了眼,他身上有毒未解,比平时更容易疲乏。
直到此刻,谢晏兮才将目光从凝辛夷身上移开。
看向屋外的时候,他的眼瞳中的温度已经全部散去,只剩下了一片冷冽和不耐。
元勘和满庭似有所觉地看了过来,却见谢晏兮起身,向着他们比了一个让他们留下看护住这里的手势,便掠了出去。
他身姿轻盈,却并非追着谢玄衣的方向去看那男子的去向,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
等到拉得与戏台和墓冢足够远,他才停下了脚步,冷冷道:“还没死绝吗?”
一道身影有些扭曲地浮凸出来,那人对着谢晏兮行了大礼,只是那礼,却是前朝觐见皇子时的大礼。
谢晏兮一剑扫了过去。
剑气却穿过了那道影子,在地上拉了一道剑痕。
“学聪明了。”谢晏兮冷嘲道:“永嘉江氏的偃术,倒是被你们学了个十成十。”
“三皇子殿下说笑了,永嘉江氏本就忠于大邺。”那道身影开口道,声音有些缥缈:“大徽禁偃术,大邺可不禁。”
谢晏兮对这个称呼毫无反应,只是眼中的杀意更重了些:“大邺都亡了十年了,还在心心念念你们的大邺。我来给你们提个建议吧,不如你带着你那些所谓的旧部,直接渡江杀去北满,能多杀几个北满的蛮子,也算是给你们的大邺祭国了。”
那身影也不恼怒,只叹了口气,道:“若殿下即刻跟着老臣走,老臣渡江去北满祭国又如何,吾等为了殿下九死不悔。否则怎会在殿下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以后,还要冒着身死的危险,再来寻殿下。”
谢晏兮眼底冷嘲的意味更浓:“真不怕死,还学什么阴邪的偃术。”
“先皇曾说过,世间大多修行之法,不过条条大道罢了,他说阴邪,才是阴邪。所谓正道与阴邪,都是坐在皇位上的人说了算。为我所用之法,便不是阴邪。”那身影振振有词道:“若是殿下不认同,也还得殿下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才能说了算。”
颠三倒四,翻来覆去,竟是不离让他扯着大邺的名号复国之事。
谢晏兮面沉如水,袖下的手却在不住地掐算。
施展偃术总有个范围,他之所以还在这里听这人说话,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算出他本体的具体方位所在,一剑斩之。
然而下一刻,便听那人轻笑了一声:“是了,差点忘了今日来的正事。听闻殿下正在追查一味名叫‘登仙’的药,身为臣子,自然也要助殿下一臂之力。”
谢晏兮掐算的手指蓦地一顿,看向那道身影的眼神变得愈发凌冽:“公羊春,你想死吗?”
这道不惜学了偃术也要接近谢晏兮的人影,赫然竟是前朝大邺的左相公羊春!
他神色不定地看着公羊春的偃影片刻,倏而意识到了什么。
前朝大邺,并不允许修士入朝为官。
那么左相公羊春又为何能施展偃术?!
“殿下千万不要多想,老臣不过顺势而为,在这其中推波助澜了一番而已,若非人心贪婪,吾等便是舌灿莲花,又有何用?”公羊春笑呵呵道:“为了大邺,为了殿下,老臣这条命不足为惜。但殿下不妨猜猜,这登仙药,最终都流入了哪里?最后的获利之人,又是谁?”
谢晏兮的掐算一断,再重新去算,却竟然捏不准公羊春的方位了。
公羊春的身影开始变得更虚幻了一些:“殿下方才肯为那些大邺的将士点燃长明之火,老臣心中甚是慰藉。可转眼老臣又见殿下虽然假冒身份,却与出身龙溪凝氏的夫人看起来甚是亲昵,老臣心中实在担忧极了,生怕殿下假戏真做,动了真心。忠言逆耳,可老臣不得不提醒殿下一句。”
“当年龙溪凝氏拥立姬睿登基之时,我大邺的长德皇宫之中,血流成河。你猜猜,里面有多少是凝氏的血,又有多少,是姬家的血?”
“姬渊,虽然你从不肯承认你是大邺三皇子,但你身上流的血与你现在的这位夫人可是字面意义上的,血海深仇。”
第132章
凝辛夷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许是草垛太薄,也或许一路颠簸,又或者是刑泥巴的那几个故事初听时尚且无奇,但与这一路的见闻遥相辉映,竟是惹得人忍不住陷入沉思。
这几个故事,究竟有何意?
这里发生的事情,与千里之外的报国寺又有什么关系?
村中若是真的如刑泥巴的故事里那样,已经被征兵征到一个男丁都不剩,方才与他们说话的那人又是谁?为什么他来的时候,石头就会发热?
蛊虫上附着的数道人息,一人可以抵数十人的徭役,有四五十颗心脏的肚子,被蜘蛛网束缚住的村民……所有这些,都像是压抑在这个村子上空难以言说的幽秘恐怖。
怀着这样的心思,凝辛夷的梦也变得光怪陆离。
她先是梦见了自己体内的封印的妖尊变多,冲破了她身上的那道封印,有一只跑到了凝玉娆那里,让她阿姐性情大变,还有一只冲到了谢晏兮面前,被谢晏兮一剑杀了,然而那妖尊的躯体太过巨大,从伤口处崩出的鲜血却将谢晏兮淹没,等到她好不容易把谢晏兮从血海中拖出来的时候,谢晏兮抬头看她,脸上却多了一张善渊师兄的面具。她有些生气地想要把那张面具揭开,然而她揭开了一层,下面却是另外的傩面,如此层叠,好似无论如何她都看不到他的真实面容。
然后她又梦见出嫁那一日,谢玄衣赶来背她上花轿时,她凤冠的流苏从盖头下面垂落,搭在他的后颈,她扶在他的身上说谢谢,谢玄衣却道:“阿橘,如果我有事骗你,你会恨我吗?”
她在梦里笑了一声,说:“当然。”
然后下一刻,她手中的金发簪就狠狠地没入了谢玄衣的体内,她还发狠地拧了一下,直到对方的血流了她满手,让她素来冷极的手感受到了心头血的温热。
等到谢玄衣到底,天旋地转,她俯身将谢玄衣转过来,想看看他死绝了没有,可转过来的时候,在她面前的,却是谢晏兮的脸。
他还有最后一丝气,分明痛极,看到她的时候,却在笑,然后用气音对她说:“不必原谅我。”
凝辛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梦里的自己冷漠得让她自己都心惊,唯有手上血泊带着不真实的温度,像是要将她灼伤。
……
谢晏兮回来的时候,凝辛夷还没醒来,他对着守夜的元勘和满庭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自己离开前时的位合衣靠坐。
凝辛夷就在他旁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她睫毛轻颤的侧脸。
这张名动天下的脸便是这样在草垛里睡着的时候,也显得姿容绝世,艳光四射,凝辛夷的美从来都带着世间万物都无法遮掩的锋芒,这是谢晏兮很久以前就知道的。
他的脑中还回荡着公羊春方才的话语,血海深仇四个字像是某种诅咒般的谶语落在他和她的身上,但他垂眸看了她片刻,只轻轻抬手,将她肩头的一根草垛移开,再将原本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叠在了她身上。
被子落下时,他的手触碰到她冰冷刺骨的手,于是谢晏兮顿了顿,到底将她的手拢入了掌心。
那一刻,他的掌心滚烫,心底却冰冷至极地在想,凝家杀了多少姬家的人,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且不论那时凝辛夷尚未出生,便是所有这些人都是凝辛夷亲自拔剑又如何?
若是他们之间真的有血海深仇,也是她单方面对他,他……
谢晏兮的思绪蓦地一顿。
他的目光再度停留在了凝辛夷的眉眼五官,仔细勾勒,心底的疑惑变得愈深了一些。
虽然落湖的事情与她自己提及时的年岁不太能对得上,但倘若元勘打听来的都是真的,东序书院的长湖总共也就发生过两次这样的异动,即便那人不是她,也总归与她逃不开干系。
更不必说,她这样靠近他时,他体内时刻躁动灼烧的离火的平静。
时间或许有错乱,记忆也可能被抹平,但对于自出生起,就日夜被离火灼烧五内的他,或许便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证据,便可以辨认出可以镇一切邪祟与恶的方相血脉之人。
凝辛夷身上的秘密,比他想象中的还多,甚至可能连她自己都因为记忆的缺失,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她或许便是这世间最后一位方相后裔。可凝茂宏倘若真的有过一位方相族的夫人,凝辛夷便是他们的孩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都断没有在神都传开凝辛夷乃花娘之后的道理,更不必说,为了抹黑凝辛夷的声名,凝茂宏几乎算得上是无所不用其极。
从神都传回来的消息里,凝三小姐凝辛夷骄纵跋扈,实乃纨绔中的纨绔,守正清明的龙溪凝家唯一的污点,除了那张实在让人无法抹黑的娇艳盛容,实在没什么可以被称道的。在那些形容她的话语里,红颜祸水四个字,竟然成了唯一勉强能入耳的。
他手中那只冰冷的手逐渐染上了温度,但凝辛夷似是在睡梦中做了什么噩梦,手指微微抽动几下,他于是下意识地斜侧俯身过去,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从这个角度看去,凝辛夷的眉眼更加清晰地落入谢晏兮的眼中,他看了她许久,心底蓦地冒出了一个疑问。
他随闻真道君云游之时,也曾路过神都。那时他与闻真道君在街边的云吞摊子上等新入锅的云吞煮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闻真道君吹牛说自己年轻时多么招小女娃喜欢,倏而便听街上一阵喧哗,旋即便是一队护卫开路。
“是哪家的贵人路过?”
“嘘,不要命啦?这神都有谁能被赐御轿回府?”
“难、难道是……”
“别瞎想,是百花最深处那位。”
未曾想到,这句话落下后,原本有些惶然的众人竟是稍微松了一口气,还有人自发地向着路上御轿的方向行礼。
“原来是凝中书。”
“凝中书殚精竭虑,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乃是吾辈读书人的楷模,为他让路算什么?”
……
如此一声声交叠,足以可见凝茂宏在百姓中的声望之盛,完全印证了坊间隐约流传的“功高近盖主”的传言。
谢晏兮不动声色地蹲在人群中,掀起眼皮看过一眼。
晃动的流苏遮掩了御轿上的面容,只能看到一袭朱紫官袍厚重如山,仿佛漫天的权势压顶而来,让人不敢逼视。
一位大权在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真正的权臣,会纵容天下对自己女儿的恶言恶语吗?这世上,堵住悠悠众口的办法可实在太多了。
更何况,以凝茂宏的权势,完全可以给凝辛夷编造出一个更好的身世,更甚者,哪怕他就此扯着方相一族的大旗,招拢一方能人异士为己用,也比他现在对凝辛夷这样处处透着奇特的态度要正常。
所以,她的失忆究竟是不甚,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是真的如他所想,当凝辛夷发觉自己追索失去记忆的终点,竟然是自己最亲近之人时,会是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