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的真相却因为她所谓的信任被她忽略,那么多蛛丝马迹可循,她却在过去这段时间里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可谢晏兮竟然真的是善渊师兄。
她倏而想到了初见之时,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古怪和有些失礼的凝视。
彼时她只觉得这人虽然一副好皮囊,但与这世间大多凡夫俗子并无区别,都会被她这一张过分美艳的脸所吸引,却没想到,直到此刻,她才知晓原来那一眼中所蕴含的,是这样的意思。
他分明从在谢府见到她时的第一眼,便已经认出来了她是谁,可他却只字不提,只静静地看着她和她阖府的侍女们一口一句“大小姐”,看她故作姿态地不苟言笑和端庄。
明知她本性如何,却看她这样惺惺作态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吧?
对于他来说,他们过去在三清观有过短暂交集的那段时间根本不值一提吗?她感受过人生中难得的宁静与平和的时光,她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不用考虑得失,不用伪装自我,也不必时刻恐惧自己体内妖尊的那段过去,原来对于对方来说,或许从未入过他的眼中。
更甚者,他也许觉得那时的她吵闹又讨厌,只是他这人素来漠然且不在意一切身外之物,所以才任凭她在那里叨扰他几个春秋。
否则他怎会在重新与她相识时,却绝口不提过去,只与她言明他们各有目的,互不干涉,只做表面夫妻,互惠互利呢?
甚至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宁愿从头与她相识,顶着她对他的猜忌和怀疑,再博取她的信任,也不愿意言说出他们分明有过交集的过去。
凝辛夷苦笑一声,轻轻舒出一口气。
她这一生,总共只有过那么一段还算美好的回忆,和这样一次认真试着去相信一个人的经历,却竟然都变成了一团惹人发笑的墨渍。
“相公,今夜你怎来得如此之迟?”一道带着嗔意的女声倏而从不甚厚重的土墙后传来:“说好的三更天,可如今都快要天亮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听说今日庄子里有过路客,他们……”
“娘子不必担忧。”有些含糊的男声响起,并非之前在戏台墓穴路过的那道声音,却莫名带着相似的韵律和古怪:“等到天明,他们自然便会离开这里。”
“那就好,那就好。”女声松了口气:“我们庄子这么多年都无人路过,又不靠近官道,这样的地方却突然来了人,我的心里实在是有些害怕。”
“你们做得很好,如果真的有什么,也都是我的错。”男人叹了口气,似是将女子拥入了怀中:“都怪我拖累了你们。”
“相公休要这么说!”女子的声音含了哭腔:“你是为了朝廷卖命,才会……要怪也只能怪天下不宁,怪老天不公,又怎能说是拖累!”
凝辛夷顿住了脚步。
她不想用瞳术去窥探别人的生活抑或痛苦,尤其不愿意看到女子见到情郎时流泪的眼,可她怀中的那块能探知蛊虫的石头,却蓦地开始发热。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稠浓的雾气深处,影影绰绰的村落房屋虚影之中,隐约有声音传来。
窸窸窣窣。
仿佛有无数的蛊虫从黄土浮尘下的地面爬行,蜂拥而至,几乎已经要爬上脚面,再钻入身体更深处。
一种难言的痒从心底升起,凝辛夷的三清之气一荡,猛地低头去看,脚面分明空无一物。
可那些声音又远至近,悚而侧耳,却又分明还在极远。
窸窸窣窣。
凝辛夷压下所有心绪,慢慢抬眼。
瞳术·月曈胧。
她的目光穿透过重叠墙壁,穿过雾气与尘土,最终落在了没有掌灯的屋中,相拥而坐的两人身上。
黑暗遮掩的身形之下,那男子和女子都身着再普通不过的布衣,然而两人相拥不动的身形投下的模糊影子里,却像是有一团泥泞可怖、难以形容的蠕动泥沼!
第134章
掌心的石头越来越烫,九点烟滑至指间,凝辛夷没有打草惊蛇,她更小心地隐匿了身形,目光流转间,月曈胧与天目切换。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妖气。
妖气混杂在漫天的黄沙中,在这样不燃灯的夜色里显得尤为不可见,穿透一切的月曈胧与能追寻到妖气的天目交接的那一瞬间,她才看清,这双楠村的空气里,竟然都漂浮着丝丝缕缕的妖气。
她取了应声虫出来,尚且没有任何消息,看来宿绮云或许还没有抵达目的地。
石头的温度几乎要渗入手心,凝辛夷悄然离开原地,试探着与这一隅院落拉开距离,若是石头的烫手程度变低,或许便可以确认这村子中的母蛊所在。
只是随着她的腾挪,那石头的温度竟然变换不定,好似那蛊虫的方位并非一成不变。
不,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四处都是。
凝辛夷蓦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旋即一个激灵,只觉得背后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果有的选择,她一定不会来双楠村。
正如宿绮云之前所说,她有些害怕虫子,如果能够选,她宁可选择跳入满是妖祟的妖瘴中杀个三进三出,也不愿意有虫子触碰到她衣角的感觉。
她一边这么想,一边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向后再退了半步。
“谁在那里?!”一道轻喝声响起。
那位被唤作游家三娘的女更夫不知何时来到了附近,常年在这样的黑暗中行走,早就练就了她在夜色中的视觉,凝辛夷循声看过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双从夜幕中望过来的双眼里,似乎有什么奇异的光泽一闪。
就像是……
凝辛夷很难形容这种被注视的感觉,明明只有游家三娘一个人在看她,她却觉得仿佛有好几个人的目光同时在打量她!
而这些目光,并非来自四面八方,而是都从游家三娘一人的眼瞳中散落!
那只每一只足部都像是有一张微雕般的扭曲可怖人脸的蛊虫模样在她脑中一晃而过,凝辛夷在思绪飞转间已经做出了决断。
她不退反进,从蒙蒙夜色中显露出身形,向前几步,就要开口。
一道大力却将她蓦地向着一侧拽了一把,她一个踉跄,还未站定,便听到耳熟的声音带着些冷嘲响起:“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是谢晏兮。
所有的计划被这样突兀地打断,凝辛夷有些不可置信地甩开他的手:“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他站在她一侧,看起来丝毫没有想要搀扶她一把的意思,看过来的眼神更是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指责:“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你这么一闹,明天我们还怎么启程?”
言罢 ,他似是厌烦地不愿意再看凝辛夷一眼,遥遥向着游家三娘一礼:“在下与娘子发生了些口角,无意叨扰咱们村子里的大家伙儿,实在抱歉。”
他话音落时,凝辛夷到底反应过来,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只顺着方才的怒意继续咬牙道:“我不能闹吗?我不该闹吗?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怎么,难道还要我在这里说出来让所有人都听到你是怎么骗我的吗?”
她边说,边从一侧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满面怒意地别过了脸。
一片寂静。
直到此刻,凝辛夷才发现,双楠村好像在这个时候,变得实在过分安静了一些。
那些交谈声,方才那屋子里的夫妻俩的话语也消失,那些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的窸窣虫爬声也静止,甚至不远处的游三娘也似是毫无声息。
谢晏兮叹了一口气,似是忍无可忍:“我都说了我是有苦衷的,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听懂?你非要把事情闹成这样才罢休吗?你是想把村子里所有人都吵醒来看你我的笑话吗?”
再片刻,那个方向才有了动静。
许是他们俩此刻剑拔弩张的样子终于让游家三娘相信,这真的是一对在半夜吵架的小夫妻,她注视了他们片刻,终于道:“天寒地冻,两位还是快点回去吧。”
谢晏兮转身,又作揖,不住道:“实在叨扰了。”
游家三娘站在原地,看着谢晏兮终于伸手去牵凝辛夷的手,却被后者不耐烦地打掉,口中骂道:“少在那儿假惺惺的,我自己长腿了!”
她倏而叹了口气,轻声道:“人生苦短,相逢是缘,相守更不易,两位……千万珍惜眼前人,不要等有朝一日见不到了,才后悔莫及。”
凝辛夷心底一动,蓦地回头看去。
游家三娘此话一出,似是也觉得自己今日失言了,已是转身就没入了沙尘之中,向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走了,凝辛夷却不能就此放松下来。
谢晏兮脸上方才那些故意做出来的姿态和神色都消失,他站在她身侧的样子便显得格外沉默了起来。
凝辛夷闭了闭眼,忍不住冷笑一声:“刚才不是说的很好吗?怎么不接着说了?”
“我方才若是不拉开你……”谢晏兮提着剑鞘,在地上画了一个带着剑气的圈,轻声解释道:“这东西恐怕就要寄生到你身上了。”
凝辛夷看清那只幼虫模样却依然极是恶心的蛊虫,脸色一白,口中却带了几分嘲意道:“那可真是谢谢你了。不过师兄大约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我身上有什么了。”
谢晏兮心底一喜,又一沉。
喜在她还肯叫他一声师兄。
沉于他从未听过她用这么讥嘲的语气说话。
“连灵智都没有的蛊虫,成为被《妖鬼灵简》记录的妖祟都勉勉强强,又怎能近我的身?”凝辛夷嗤笑一声:“这等小事,还是不劳师兄为我费心了。”
谢晏兮的脸色微变。
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就这样看了凝辛夷片刻,他似是有什么话想要说,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带了几分叹息的一句:“宿监使那日说,你怕虫子。”
凝辛夷没想到那日宿绮云只是说漏嘴了一刹那便已经开口,却已经被有人听了去,甚至还记在了心里。
可越是这样,她的心底越是狠狠地抽痛了一瞬。
“那可真是谢谢你记得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了。”凝辛夷脸色有些白,口中的讥讽之色却更浓:“我过去是以为我很怕虫子,但虫子可不会骗我,我怕极了,便一剑削了它,一脚踩死它,再将它碎尸万段,总归是有办法的 。”
她抬眼看向他:“师兄,虫子哪有人心可怕。我怕虫子,更怕你。”
谢晏兮的眼眸一暗。他追出来的这一路上,寒风肆虐,他尚来不及以三清之气护体,于是那些刺骨都没入他的五脏六腑,那一刻,他甚至觉得离火的灼烧之意都压不住这样的彻骨,他想过她的反应,自以为已经做好了面对她所有情绪的准备。
可这一刻,他还是被她眼中戒备和冷漠刺痛。
那些话语他尚且可以当做是她故意说的重话,可这样陌生的眼神呢?
“阿橘。”他神色变幻片刻,终是忍不住道:“我……”
“怎么,这就接受不了了?”凝辛夷打断他的话,仰头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似是再也懒得掩饰本性的张扬笑容,饶是这样暗无天光的黑夜也无法遮掩这般秾丽:“师兄莫不是从未听说过我在神都的声名?若是没有,不妨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掰着指头,漫不经心地说出那些对于其他女子来说不亟于恶毒的评价:“骄奢淫逸,嚣张跋扈,脾性乖张,心如蛇蝎,口蜜腹剑,一无是处。”
眼看她还要再掰另一只手的指头继续说,谢晏兮在心底叹了口气,已经蓦地伸出手按住了她,顺势将她已经冰冷彻骨的手包裹在了掌心:“听过。倒是你,可听过三清观中对我的评价?”
凝辛夷万万想不到这个上一刻还在和她针锋相对的人,居然会这么厚颜无耻地握住她的手,她震惊片刻,用力挣脱两下未果,不由得气急咬牙道:“当然听过,谁人不知善渊师兄光风霁月,清风高节,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也不知他们见到自己心中这般的师兄,现在却在恬不知耻地骗我,还非要握着我的手不放,又是作何感想?”
“看来是没听说过。”谢晏兮却道:“若你不信,可以去问元勘和满庭,亦或者问阿满也是一样。我管他们作何感想,毕竟观中人常说我看似高风亮节,实则目无尊长,冷淡无情,尖酸刻薄,忘恩负义,怕是有朝一日我师父横尸面前,我也会一抬腿跨过去,嫌他碍着我的路了。”
凝辛夷下意识拧眉:“胡说八道,你分明……”
说完又觉得失言,扭头硬生生改口道:“……分明就是这种人!”
谢晏兮颔首,十分施施然道:“没错,我就是这种和你绝配的人。”
凝辛夷不可置信地看他,一时之间连他故意掩饰自己身份欺骗她的事情都忘了,语塞片刻:“谢晏兮,我过去怎么没发现你竟然这么……”
“这么什么?”
凝辛夷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臭、不、要、脸。”
她自觉这已经是非常难听的指责,却见谢晏兮竟然挑了挑眉:“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