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祈年满头冷汗,那箭矢力度极大,将他的肩胛几乎贯穿,此刻肩胛附近的衣料被撕开,周遭的皮肤也已经变色。
“箭上有毒,好歹毒的心思。”凝辛夷徒然色变:“我去追。”
“别追太远。”谢晏兮没有拦她,只道:“小心落入他们的圈套。”
“我知道。”凝辛夷颔首,飞掠起身时,掌心已经握住了九点烟。
无论放这一枚冷箭的人是谁,这箭镞上的毒,赫然昭示了出箭之人缜密的准备。
——射中木桌,符阵碎裂,那拘魂阵曾经存在的证据则烟消云散。射不中木桌,被人拦下,则伤重毒发。
只是一眼,凝辛夷便已经看出,那箭镞上所用,定是极剧的毒,否则程祈年肩胛周遭也不可能只是这样片刻,便已经是一片血紫色。
匿踪鬼影步让她的身形如真正难以被觉察的鬼魅。不过两个起落,她甚至来不及跃过高低错落的院墙,直接用了鬼咒术·无一物,让自己的身躯直接穿过厚重的墙壁,以最快的速度,直接爆冲向了箭手的位置!
不光是此次程祈年受伤一事,她在姜妙锦的宁院之中所遭受的那一场刺杀,定然也与来人背后脱不了干系!
那箭手显然也没想到凝辛夷竟然能来的这么快,他如一缕青烟般从高树上跃下之时,背后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凝辛夷的杀意!
然而那箭手却显然极有逃跑经验,下一瞬,他的身形已经丝滑地落入了闹市之中。
凝辛夷想要以鬼咒·千嶂困住他神魂的动作倏而一顿。
闹市之中,摩肩接踵,川流不息,饶是她没有跟丢那道身影,也绝难不误伤他人地将他拉入千嶂世界中。
那些烟火凡俗的声响成了杀手绝佳的掩护,凝辛夷跟了一整条街,数次几乎要碰到杀手,却又失之交臂,终于在一个拐弯之处,彻底失去了那杀手的踪迹。
她面沉如水地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握着九点烟的手缩紧,放松,再缩紧。
方才她拦下了程祈年对谢晏兮的追问,然而此刻,她站在这里,举目却找不到那杀手的踪迹,不知道幕后之人的目的,更不知那杀手会不会对这些此刻还在笑意盎然走在大街上的百姓们下手,心中却不期然地浮现了程祈年的那几个问题。
程祈年扑将上去,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护住那方不知来历的木桌,所为的,是什么?
苍生啊……
凝辛夷叹息一声,收了九点烟。
既然追不上,她还记得谢晏兮之前的话,收了九点烟,重新跃至屋檐之上,不多时便回到了平妖监中,冲着谢晏兮看过来的目光,摇了摇头:“可惜,没追上。”
甄监使在短暂的惊惧后,已经反应了过来,将常驻陵阳郡平妖监司医的监使请了来,此刻那名监使正紧皱着眉头,手极稳地将程祈年肩周的腐肉刮下来。
程祈年的神色并不轻松,但因为提前服用了止痛的药物,外加用了符,并没有被疼晕过去。
“可查出了是什么毒?”凝辛夷问道。
谢玄衣的守剑还未撤去,闻言摇了摇头,道:“尚未,但宿监使在来的路上了。刑泥巴身上的蛊虫未解,外加程祈年的这一身毒,她怕是暂时不能回神都了。”
程祈年颤颤巍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还好……”
谢玄衣神色不耐地打断他:“你闭嘴。你好个屁。”
程祈年显然不打算听话,一只手颤抖着指向那张桌子:“保护好……”
“看不见我的剑在干什么吗?”谢玄衣拧眉,看向那医师:“我若是直接打晕他,对治疗有什么影响吗?”
程祈年:“……”
程祈年勉为其难不情不愿地老实了下去。
甄监使哪里没意识道自己此遭也算是死里逃生,若非那一跤,此刻坐在程祈年位置上的,便是自己。想到这里,他不禁咬牙切齿道:“之前我只觉得观感不好,却没想到这刑泥巴的桌子上,居然真的藏着大秘密!这刑泥巴究竟是什么来头?来我陵阳郡的目的何在?!”
便听谢晏兮若有所思道:“甄监使,可否去寻几位听过刑泥巴说书的百姓,问问他们,这刑泥巴在酒楼中说书时,都讲过些什么故事?”
第124章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
都不必去询问因此事饱受恐惧的百姓,只用喊了那富昌酒楼中的小二来,便可详知。
那小二经过忘忧蝴蝶后,神色比之前要镇定许多,虽然被平妖监传唤,多少有些惴惴,但跑堂多年,小二本就是个伶牙俐齿的机灵人,深吸了几口气后,便开始回忆。
“别的事情不好说,但老邢的说书,我的确一场没拉下过。他和楼里之前来过的说书人不太一样,说的内容也不太一样。”
不必有人追问,小二自己便径直道:“来的第一日,他便说了,他所说的书,都是给有缘人听的。有缘人听了,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其他人当然也能听,只当图个乐子,也算是他刑泥巴的功德一件。倘若真的遇见有缘人,他便送哪有缘人一场大大的机缘。”
“这话放出来,反而吸引了许多人来听。毕竟故事好不好听是一码事,万一自己是那个所谓的‘有缘人’,这十里八方的,不得羡慕死。就算得不到,也总要来看看有没有别的人听懂,那所谓的机缘又是什么。所以我们酒楼从那以后,生意总是极好,老邢不来的日子,也有人在那儿巴巴地等他来。”
“老邢来的第一天,摆的第一场,讲的是蜘蛛妖的故事。是说有一个村子里,某一天,来了一个须发全白的怪人。村子里的孩童一开始很怕他,后来发现这人不仅不可怕,还会经常给他们果子吃,胆子逐渐也就变大了,常常去找他吃果子玩。”
“直到有一天,风雨交加夜,有个小女孩贪玩在山上迷了路,村民们都不敢在夜里上山,说山上有山鬼,有妖祟,没有人可以从夜里的山上回来,连小女孩的家人都放弃了她。但那个怪人却上山了。”
“怪人去了山里,没一会儿,小女孩就回来了。但是怪人却没有回来。大家都问小女孩发生了什么,小女孩也说不清,只说自己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就找到了回家的路。村民们等啊等,也没等到怪人,于是都四散而去。”
“时间一长,大家也就忘了那个怪人,只有小女孩还记得他,每天都往山里跑,想要找怪人,却一直一无所获。但不久后,她的身上,就长了一颗透明的疙瘩。那个疙瘩越来越大,里面有很多奇怪的丝,小女孩的母亲于是戳破了疙瘩。疙瘩里面的丝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将小女孩和她的家人都缠在了里面,然后那些丝越来越多,越来越长,越来越粗,直到将所有村民都缠在了里面,没有一个村民能逃脱,他们的身体都不能动了,只有眼睛能动。”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看到,村子的上空有一个巨大的蛛网,蛛网上,坐着一只蜘蛛妖,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说到这里,小二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这就是老邢讲的第一个故事。”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解。
程祈年疼得脸色发白,还强撑着问了一句:“可找到什么有缘人?”
小二摇头:“没有。大家都被吓了一身冷汗,只觉得这故事鬼气森森,但又让人意犹未尽。于是老邢过了几日,又来讲了第二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还是发生在这个村子里。是说村子里有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早年离家而去,在外游荡几年回来以后,力气突然变得大于常人,成了远近闻名的壮汉。”
“力气变大,种的地也变多了,别家年轻人都很羡慕。壮汉便问他们,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年轻人们当然愿意了。但是年轻人的家里人却不愿意,外面的世界生死未卜,这一去不知何时归家,奈何老人们哭得死去活来,年轻人们却还是跟着壮汉去了。”
“去了的年轻人过了几年回来,竟然也变成了壮汉,又吸引了很多新的羡慕他们的年轻人,如此竟然形成了一个循环。久而久之,这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被带去了外面。某一天,最后出去的那个年轻人回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里,竟然只剩下了老弱和妇女。”
“殷切期盼自家儿孙的老人们问那个年轻人,其他人都去哪里了,怎么不回来。那年轻人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后来被逼急了,你猜怎么着?”
小二吞了吞口水,才压低了声音:“那年轻人,拿了把刀,将自己的肚子剖开了。那肚子里,竟然满满当当,跳着四五十颗心脏!”
这便是第二个故事了。
凝辛夷轻轻皱起了眉头,这两个故事听起来都没头没尾,开始地突然,结束的地方惊悚且出人意料,隐约能感觉到像是在暗示什么,却又让人摸不到头脑。
如果用有缘无缘来形容,就像是这所谓的缘分在门外徘徊,但还没找到开门的钥匙。
便听谢晏兮问:“第三个故事呢?”
小二清了清嗓子,舒了口气,继续道:“第三个故事呢,依然在这个村子里。是说前线战事吃紧之时,前线伤亡巨大,征兵之事最密集时,竟然月月都来。到了后来,村中已经无人可去,无人能去。可这个月,官爷又来了,非要这村子凑出一十八人来。”
“可村子里连五十岁的老叟都已经被带走了,全村上下,哪里能凑出来十八个人。”
“有小女子试图削发画眉,替父从军,也好过家中年过花甲路都走不稳的父亲,还要披甲上阵,全村泣不成声,悲戚无比,只觉得世道如此,欺人太甚,与其如此苟活,不见天日,倒不如大家都一死百了。”
“正当大家心存死志时,山上来了一个怪人。这怪人说,他有办法,让大家且都回家去,看他的。”
“村民们半信半疑,却除了相信他,也别无他法,只得闭了门窗,却又留了缝隙,偷偷看这怪人要如何。”
“却见那怪人挠了挠头,那散乱如狮毛的头发便成了发髻。拍了拍身上,那破布衣服便成了寻常布衣。再跳起来跺跺脚,脚上就多了一双布鞋。然后这怪人才大摇大摆去了征兵的官爷那儿。”
“官爷说,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怪人却左右四顾道,官爷仔细看,来的分明是官爷您要的一十八人。那官爷脸色一变,刚骂了几个字,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苛刻满意的笑,说,不错,的确是一十八人。还对着花名册上,一一点了这些人的名字。”
“然后,那官爷便带着这怪人去复命了。”
“等到这官爷走远,村子里的人才敢出来,最近的那户人家听的最是清楚。有人问那家的姑娘,有没有听清官爷点的名字都是哪些。那姑娘脸色古怪,准确地重复出来了那些名字。”
“竟然都是早前就已经阵亡了的村民的名字!”
小二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不胜唏嘘道:“老邢来酒楼这么多天,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就是这三个故事。昨日那佛在哪里的故事,还是他第一次说,谁能想到,这竟然就是最后一次。”
“可惜如今,他再也等不到他要等的有缘人咯。”小二摇头叹气,刚刚面露惋惜,又想起了自己如今乃是在平妖监中被问话,顿时敛了神色,恭谨道:“各位大人,小的知道的便是这些了。”
大家面上都带着沉思,显然还在回想小二方才所说的这三个说书人的故事。
这几个故事面上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联系,要说有,只像是在颠来倒去地说一个村里发生的不同事情,但这些事情分明发生了一件,就不可能发生第二件,倒像是说书人为了省事,懒得再编一个地名出来。
可若是如此,他又何必神神叨叨地在一开始,就说什么有缘人呢?
凝辛夷正在想,那边程祈年便已经问出了和她一样的疑问。
谢玄衣从小就不爱听说书,这会儿硬着头皮听了三个云里雾里的故事,心里那股不喜的劲儿也泛了上来。闻言,他先冷笑了一声:“说不定只是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想要多赚点银子罢了。”
“可他死了。”凝辛夷反驳道:“用醒木自己拍死了自己。若是想要赚银子,何至于此?”
她顿了顿,继续问了小二刑泥巴来说书的频率,每次来的时间,说书的长短,说完书后都去了哪里,平素可有其他人来找过他。
小二都一一答了,只是回答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脸上带了点迟疑:“老邢是外地人,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我也从未见过他与人有什么交情。但……”
“但什么?”甄监使语带严肃:“你好好回想,说仔细点。”
小二被一吓,连珠炮似的倒了出来:“但前两天有一日,我、我去见我的相好,回来的时候晚了点,想要抄近路,正好走了破潼巷,路过了老邢家。破潼巷那种地方,大家家徒四壁的,既然路过,烛火点燃后,我当然也看到了老邢一个人的影子。”
说到这里,小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点儿惊惧:“可、可他在说话。”
“说话?说什么话?”凝辛夷追问道。
“他说的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一会在笑,一会在哭,一会儿声音尖细,一会儿声音粗野。若非影子只有一个人,我简直要以为那屋子里有七八个人了!”小二犹豫道:“但老邢毕竟是说书人,我被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可能这是老邢在练新故事呢,过去我也听过擅口技的说书人,一人便能分饰好多角,便没有细听,飞快跑回来了。”
凝辛夷心底一动。
古怪与古怪堆叠,她却反而从这些一连串奇特的不同寻常里,找到了共通之处。
拘了不知多少人息的木桌。
将村民们全部捆成一团的蜘蛛妖。
肚子里有四五十颗心脏的年轻人。
分明孑然一人却被以为是十八个人的怪人。
独自一人发出不同声音的刑泥巴。
“一个容器,或者说,一具躯壳。”凝辛夷慢慢开口。
谢晏兮已经接上了她的话:“里面却有无数个人。”
言罢,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一起落在了那张桌子上。
凝辛夷:“要解开上面的阵看看吗?你来还是我来?”
谢晏兮的手已经落在了腰间的剑上:“我来。”
眼看他真的要出剑,谢玄衣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道:“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这里还有一个凡体之人,倒是先把他送回去再你来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