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木桌散发的气息依然晦涩难明,越看,越有一种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奇特感觉。
要开桌,当然不能蛮力以破之,否则又和方才一箭想要毁了这桌子的杀手有什么区别。
凝辛夷和谢晏兮刚刚还气势汹汹说着要劈开桌子,结果待得甄监使亲自走了一遭,确认那小二出了平妖监的大门,沿着大路溜达回去了,再回到那屋子里时,谢晏兮都还未出剑。
凝辛夷眼睛刚好,又是在平妖监内,谢晏兮不许她用鬼咒术,手上的巫草连续燃了两根,巫草却都没有反应。
“不是真的将人封在了里面,也不是真的魂魄,为何会有人息?”谢晏兮弯腰查看,脸上难得有了疑惑之色:“又为何要刻一道又一道的拘魂阵?”
凝辛夷托腮蹲在旁边,对于谢晏兮拒绝她的事情还在耿耿于怀:“但凡让我看一眼呢?”
谢晏兮错眼看过去。
过去凝辛夷总是紧绷的,背脊挺直,面上的神色淡淡且恬静,唯有灯下偶尔,才可窥见他记忆中顾盼生姿俏丽不可方物的一隅。
如今她一夕知晓了他原来知道她究竟是谁,虽然显而易见还有些别扭,但已经悄然透出一股懒得装了的势头。
又或者说,她在谢晏兮说自己想要的竟然是她的真心后,似乎辗转反侧,难以置信。倘若这话是别人说的,她恐怕只会嗤之以鼻,可偏偏说了这话的人,是她刚刚真正产生了信任之感,甚至会在喊出她的名字后,甘愿血肉模糊地在火中寻找她的谢晏兮。
这让她不得不相信,他想要的,是真的。
他想要的,不是别人,的的确确是凝辛夷的真心。
虽然她还没有明白和理解他的意图,但这样展露出更多的一点点真实自我的模样,宛若一种悄然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就像是常年龟缩在厚重背壳中的小蜗牛,悄悄探出了一只眼睛。
更像是无声的询问。
——过去你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我。那么从现在开始,你确定你想要的,是这样的凝辛夷的真心吗?
谢晏兮注视着她,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能够读懂她如此隐秘的心思,他抬手将她滑落下来的一缕发挽到耳后:“如果什么都让你来,岂不是显得我太没用。”
凝辛夷神色稍显古怪,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我有让你觉得自己没用过吗?”
甄监使已经溜达回来,在门口探头探脑,更多听说了这边事情的监使都向着这个方向投来好奇的目光,谢玄衣和程祈年也还在不远处。
众目睽睽,谢晏兮却恍若未觉,沉吟片刻,神色认真道:“近来的确常有。”
过去不曾有过,因为他孑然一人,无所不能。
近来常有,只因她数次身处险境,他却总是迟到一时半刻,饶是她安然无恙,他也总觉得,倘若他能再早一点来呢?
凝辛夷却嫣然一笑。
此前她总是笑不露齿,要么笑意不达眉梢,抑或笑只藏在眼底。直到现在,她这样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只刹那间,已是满院生辉。
那些深藏在三清观院落之中,只属于他与她的记忆,在他的心中蓦然鲜活。
凝辛夷大大方方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施施然后退两步:“能让你这么觉得,说明我也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既然这样,这次机会就让给你吧。”
甄监使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小夫妻打情骂俏固然有趣,让人听起来嘴角上翘,但这可是凝家大小姐和谢家大公子的眉目传情,这是他能听的吗?
只有程祈年莫名露出了些许欣慰的表情,还努力抬手够了够谢玄衣,凑过去试图和他咬耳朵:“你有没有觉得,比起初见的时候,他们现在更像是真正的……”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谢玄衣看过来的眼神太过骇人了些。
程祈年顿住,然后哎哟一声假装伤口太疼,飞快移开了目光。
然而之后,他再看向谢玄衣的神色里,却也多了几分深思和担忧。
凝辛夷退开两步,谢晏兮先以木桌为中心,用剑气绕了一圈,将那木桌以剑气环绕其中,旋即才拇指一动。
曳影出鞘。
剑气压在木桌上反复阵线的一个点,少顷,阵解一层,剑气再压,再点,如此耐心地反复许多遍,那木桌上的所有拘魂阵居然真的就这样土崩瓦解开来。
哐当。
剑意再小心,也不是这样一张破烂木桌所能承受的。在那些阵线被解开后,木桌再难支撑,四分五裂地跌落在地,变成了一片碎屑。
下一瞬,晦涩难明的气息骤而充盈在空气之中,旋即是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种声音闷且悠远,却又极近,像是直接在心脏抑或肌肤上抓挠,逐渐蔓延成一片让人想要抓挠自己的痒。
痒入骨髓,难以抑制,竭力压抑之时,神思竟也跟着恍惚一瞬。
凝辛夷觉察不对,在谢晏兮的剑气将要卷起来的同时,已经捏住了九点烟。
就在此时,一只手轻柔地从门口探了进来,施施然按在了地上,抓住了什么东西。
于是之前所有的异样感都骤而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在心底松了口气,旋即看向门口。
匆匆赶回来的宿绮云从地上提起来了一只形容异常可怖的蛊虫。
那蛊虫形如蜈蚣,蜈蚣千足,然而她手中的那只虫子上,本应是足部的位置,却竟然……竟然是一张张浮凸出来的、极小的面容五官!
那些小小的面容扭曲挣扎,生动诡谲,让人见而生怖。
看清楚的这一刻,凝辛夷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看这一眼,为何自己身为修行者的实力如此之好。
“这是什么东西?”凝辛夷飞快转过头去,倒吸一口冷气:“天下竟有如此邪异的蛊虫!”
却见宿绮云竟然面不改色地将那只蛊虫提在眼前,端详片刻,啧啧称奇:“有点意思,这天下竟然还有我没见过的蛊。”
程祈年脸色煞白,显然也是看清楚了那蛊的模样,很是缓了缓,才道:“宿监使,将你紧急喊回来,也是为了这蛊……”
“不是为了你伤口的毒吗?”宿绮云不太客气地打断他:“我道是什么毒,非得让我跑一趟,如今有了这蛊虫,这一趟倒也不算太亏。”
凝辛夷忍了又忍,还是道:“你快把你手上那玩意收起来!”
宿绮云应了一声,一边翻找蛊匣,一边道:“忘了你怕……”
说了一半又蓦地住口,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这算什么,这世上蛊虫哪有不恶心的,比这更丑陋的我也见过。不过这只蛊虫上好像还有几重残魂,倒是闻所未闻,且让我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蛊。”
凝辛夷:“……”
凝辛夷面带同情道:“你也不容易。”
宿绮云却露出了有点意外的神色,和凝辛夷对视一眼。
后者的神色出乎意料地轻松坦然。
宿绮云反而微微皱眉。
甄监使在初时的脸色煞白后,已经回过神来,飞快腾出了一处地方来,向着宿绮云一礼:“事关一方百姓,恳请宿监使尽快查出这蛊虫的来历与详情。”
陵阳郡的平妖监中自然也有擅蛊与毒的监使,但他也从没见过有谁敢这样直接徒手抓虫的,只要不是找死,唯艺高才能人胆大。
宿绮云颔首:“甄监使放心,一定尽力。”
她边说,边向着那边走去,手中三清之气流转,显然一刻都不打算耽误,又回头道:“那说书人的尸体呢?一起带过来给我。还有程祈年身上的伤,玄衣,你取一片他的皮肉来。”
程祈年大惊失色:“宿监使,你我已经熟悉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吗?”
谢玄衣已经从靴底拔了一柄薄刃出来,对着他的伤处磨刀霍霍。
程祈年难以置信:“玄监使,好歹用火燎一遍……啊!”
惨叫声让他吞下了所有的话,玄衣毫不留情地将一块手帕塞进了他嘴里,顶着程祈年委屈吃痛的眼神,难得良心发作:“放心,至少手帕是干净的。”
程祈年随着他的话,可怜巴巴地放松下来,旋即却又在被片肉的疼中,有些模糊地想。
……所以说,靴下刃果然是脏的对吧!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凝辛夷面带同情地安慰道:“反正已经中毒了,再毒也毒不过你身上的,有宿监使在,大不了两毒齐治,以毒攻毒。”
程祈年:“……”
程祈年两眼一闭。
不远处,宿绮云又道:“蛊虫怕煞气,劳烦少夫人帮我拿过来。”
凝辛夷于是接过谢玄衣手中还在淌血的刀,跟在宿绮云身后,向着停放刑泥巴尸体的屋子走去。
走到一半,只听平妖监外遥遥有两道马蹄声停下,便见谢晏兮似是听到了什么,抬步向着院外走去。
凝辛夷探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两道眼熟的身影从外向院内快步赶来,遥遥与她对上视线,元勘还笑盈盈冲她行了个礼。
她想起来,谢晏兮说,元勘和满庭留下处理王家大院的后续事宜了,如今既然赶上来,想来已是料理完毕,这会儿正在给谢晏兮做详尽的汇报。
想来谢晏兮会将其中要紧的部分随后告诉她,凝辛夷没太在意,犹豫片刻,虽然恶心,但到底实在好奇,所以她还去宿绮云那边看蛊虫的进展了。
等到她不再关注这边,元勘才谨慎道:“师兄,不然到里面说话?”
待得隔音符点燃,元勘才道:“观中与东序书院往来不多,时隔又久,但师弟我这些年来广结善缘,又使劲浑身解数,还真让我找到了几个知道这事儿的人。”
谢晏兮扫他一眼,元勘顿时敛去满身得意的自夸,老实道:“一位是苍溪师伯座下的弟子,年岁比我要长五六岁,说大徽太初三年春时,三清观确实出过大事。他那时年纪也不大,却也记得,那一日黑云漫天,人心惶惶,所有弟子都被责令不许踏出院门一步,听说是来了大人物。”
在元勘说出时间的时候,谢晏兮已经神色一动。但他没有打断元勘,让他继续说了下去。
“但这位师兄去了后山采药,在山中几日,自然错过了这道禁令,因而在回来之时,于高山之上,恰好遥遥看到了冬日长湖中发生的事情。”
“湖水沸腾,遮天蔽日,他的确看到菩虚子道君与几位他不认识的人并肩而立,似是在镇压什么妖物。但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湖中心的半空中,有一个年岁极小的孩童。”
“孩童?”谢晏兮眉间一跳。
“正是。”元勘道:“那孩童最多不过四五岁模样,应是女童。更多的,他就没有看到了。因为只是一眼,他就有了某种绝不该多看的预感,飞快躲回了深山之中。只是走前,他还听到了一句话。”
谢晏兮静静听着,心底的疑惑越来越深。
凝辛夷说过,她失去的,是八岁以前的所有记忆,而她跌落东序书院的冬日长湖、招至妖祟入体之事,也正是发生在八岁那一年。
不过一眼,或许会认不清孩童的年岁,但绝不至于将八九岁的模样,看成四五岁。
更何况,那弟子清楚地说,这件事发生在太初三年。
太初三年春,凝辛夷的确应当只有五岁。
可她为何却笃定地觉得,自己坠湖是八岁时的事情?
这中间的三年,去哪里了?
谢晏兮思忖片刻,目光越过窗棂,遥遥落在院中凝辛夷的身上。她正有些排斥,却又难掩好奇地探头看着宿绮云摆弄蛊虫,发钗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洒下一片摇动的阴影。
“太初三年春。”谢晏兮轻声重复这个时间点,似有所觉:“太初三年春……”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和谢晏兮的声音一并响了起来。
“两仪菩提大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