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又道:“至于那蛊虫,宿监使还未走远。她需按照平妖监的规定回神都述职,我可以采下刑泥巴身上的蛊虫,快马加鞭追上她,问问她究竟认不认识。左右也不过半天时间,此事并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更何况,有你我在此,就算发生了什么,也总能及时赶到。”
竟是寸步不让。
谢晏兮神色不定,幽蓝灵火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那张本就俊美的脸平添几分说不出的妖异,他静静地看着程祈年,与他隔着火光对视。
一旁的谢玄衣不动声色地扫了谢晏兮一眼,眼底分明写着,如果谢晏兮需要,他便一掌打晕程祈年。
谢晏兮面上的戏谑之意慢慢敛去,只盯着程祈年:“若我不听你的劝呢?”
程祈年苦笑一声:“我当然知道谢兄修为高出我许多,若谢兄非要一意孤行,也还请先将我打晕过去,否则,我怕是难以让谢兄顺利成阵。”
他边说,已经带了些苦意地将背后的木匣子卸了下来,放在了身前,显然若是谢晏兮要动手,他纵使知道会输,也要阻拦到底。
谢晏兮看了他良久,久到谢玄衣怀疑他真的会动手的时候,他却竟然笑了一声。
旋即,灵火从他的指尖熄灭,以三清之气勾勒出的蜿蜒阵线也被收起。
“我可以不拘魂。”谢晏兮缓缓道:“但程兄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对你来说,什么才是苍生?什么才是值得救的苍生?”
程祈年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似是因为谢晏兮的答应而松了口气,却也像是莫名更加紧张,但他却并没有选择缄默,而是在抿了抿嘴后,低声开口。
“没有不值得救的苍生。”程祈年顿了一下,便重新对上了谢晏兮的目光,继续道:“苍生是很多人,也可以是一个人。”
随着他的话语,一只白纸蝴蝶翩跹而至,悄无声息地从窗外展翅,落在了那张刻满了不知名符纹的晦涩木桌上。
然后慢慢变色。
第123章
恶念,忧怖,恐惧。
那些因为刑泥巴太过诡异的行径而产生的负面情绪被白纸蝴蝶的每一次振翅拂动,最后再一缕缕藉由天地之间的气,流淌入那一柄忘忧伞上。
墨色很快绽放在伞面,凝辛夷感受着四面八方而来的情绪,悄悄握了一下持伞的手。
少顷,她重新睁开眼睛。
果然不出她所料。
在吞噬了一点这些恶念情绪后,她的视线又更清明了一些,足够她勾勒出忘忧伞的形状,也能看清这世间黑白。
三清之气的恢复和流转并不能让她的眼瞳恢复,吞噬忘忧伞中的恶念,却可以。
至此,再回想到方才她去回忆那些之前无论如何都难以探究的过去时,竟然也一派风平浪静,那些过去折磨她至深的心悸与头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很难让人不怀疑,是不是她体内的那一处封印,出现了什么问题。
是她身上的封印松动了,封印在她体内的妖尊苏醒了,亦或是其他?
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超脱她掌控的事情?
凝辛夷眼底沉沉,她看向自己的掌心,直至能够看清那些流淌入自己身体内,本应是妖祟养料的恶念情绪如黑雾般氤氲,直到她的视线恢复原本的清明。
周遭的一切更明晰地落入她的眼中。
高塔之上,八根石柱矗立,撑起塔顶上的层叠繁复塔刹。砖石砌成的须弥座上仰莲绽放,莲瓣层叠,将覆钵环绕住,再向上则是相轮、宝盖和缩腰形葫芦尖顶,而那上小下大的葫芦形状,也像是两颗交叠的摩尼珠。
八角塔顶延伸出去的飞檐上,有异兽守望四方,另外四处,则各自落下一串风铃。
风铃随风飘摇却不响,但她却听到了环佩玎珰。
无数白纸蝴蝶融于市井之间,被人间恶念泡得皱皱巴巴,再也无法重新振翅,忘忧伞被冲刷上一层又一层的罪色,立于高塔上的少女衣袂翻飞,倏而皱眉。
既然吞噬恶念,自然也会一并承受那些情绪的反噬。
可一只蝴蝶,通常只会带来一个人心底的忧惧,最后再沉淀成为她力量的一部分,而那些恶与情绪并不会影响她的心智,只会成为一处极淡的沉淀。
但此时此刻,凝辛夷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某一只蝴蝶,在同一刹那,带来了太过复杂庞然的,让她几乎踉跄一步的汹涌情绪!
事有反常必为妖。
她扶住石柱,顷刻间已经感受到了那只蝴蝶所停留的方向。
下一个瞬间,她已经从高塔上一跃而下。
然而越是逼近那蝴蝶的方向,凝辛夷心底越是疑惑。
……平妖监中?
*
谢玄衣只觉得这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实在莫名,又或者说,这已经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有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左右不过是入平妖监时的苍生几问而已,程兄何必拿出来为难外人?”谢玄衣的声音里有些不耐:“更何况,程兄明知,这题根本没有正确答案,每个人对苍生的认知都有不同,更何况孰对孰错。”
程祈年摇了摇头,低声道:“我问谢兄这些问题,也并非是想要一个正确的答案。”
“因缘际会,一路同行这么久,多少也算是生死之交。”谢玄衣抱剑靠窗,显然不是很想说这段话,却到底忍着脾气努力劝道:“便是有什么误会,也早就应该解开了。如今看来,接下来我们还要一起去追查这刑泥巴一事中的蹊跷,若是程兄还有什么疑问,不妨现在一并提出,也好过半路争执。”
程祈年却似是有些恍惚,他听见了谢玄衣的话,也像是没有真的听进去,他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却清晰可闻:“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要知道,谢兄的心中,究竟是否有苍生。”
谢晏兮轻轻挑眉。
他还没说话,一道女声已经在门口响起。
“我夫君心中有没有苍生,和小程监使有什么关系呢?”凝辛夷推门而入,声音轻柔,笑意盎然,语气却分明寸步不让:“和我们要查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程祈年抿了抿嘴,手指抠紧了面前的木匣子,沉默不语。许久,他的目光移到了那张木桌的刻纹上,慢慢背过身去,竟是就这样沉默地研究那桌子上的符阵去了,以此来逃避凝辛夷的问题。
谢晏兮眼角的冷意舒展开来,他看向凝辛夷,只一眼便已经看出了她的不同:“你的眼睛好了?”
“好了。”凝辛夷颔首,又环顾了四周一圈,才有些迟疑地问:“你们……可有看到一只落在此处的忘忧蝴蝶?”
谢晏兮一愣:“你是追着蝴蝶来的?发生什么了吗?”
谢玄衣已经回忆片刻,再摇头:“未曾见到。”
“但一定有一只落在了这里。”凝辛夷边说,掌心已经凝出了更多的几只蝴蝶,显然若是找不到之前那一只,她便要用掌心的蝴蝶一探究竟:“那只蝴蝶带回来的恶念,有点奇怪。”
直到一道还带了点生硬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你说的,是这一只吗?”
蹲在木桌前的青年有些木讷地站起身子,似是依然不敢和方才发出那样咄咄逼人问题的少女对视,只用手指向面前木桌上的一隅:“这里似乎有忘忧蝴蝶的痕迹。”
半片沉黑的蝶翼落在刻痕中,几不可见,却分明还在消融中。
凝辛夷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蝴蝶,片刻,直到那半片蝶翼彻底消融,汹涌到几乎能淹没她的情绪覆顶而来,让她不得不深呼吸以纾解几分。
她终于抬步上前,低头仔细看了一会那张桌子:“小程监使,这桌子上的这些符刻里,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若是没有,这桌子也不可能被特意搬来此处。”程祈年难得说话带了两分火气,但他很快就重新平静下来:“符阵落符阵,线条错综,我一时还没有头绪。”
凝辛夷抬手,手指触碰到了蝴蝶消融的地方,面色微沉,倏而道:“忘忧蝴蝶从来都只落有人息的地方,这张桌子上……有人息?”
程祈年心底一颤。
一张桌子,如何能有人息?!
凝辛夷话音落,一道身影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
谢晏兮将她与那张奇诡的桌子隔开,淡淡道:“你退后。”
凝辛夷从他身后探出头:“一张桌子而已,就算奇怪,也不必这么紧张。”
几道符却已经从谢晏兮的指间飞出,落在了那桌子四周,赫然是一个缩妖阵:“寻常情况是不必紧张,但你方才手落的地方,是阵眼。我若是再晚点来,你是不是已经打算触发这桌上的阵法了?”
凝辛夷的确有这个打算:“符刻错综,只是看那些走线,的确难以看出来究竟有什么。但只要一一触发,自然便能得到答案……”
程祈年抬头看向凝辛夷的眼中写满了震撼,显然从未想过还有这种解题思路。
谢晏兮看向凝辛夷的目光也变沉了一些。
“与其等待未知的危险,不如反守为攻。”凝辛夷有一点心虚,但不多:“你我四人在,便是这里真的出现什么妖祟,也出不了大乱子。总之,这张桌子一定有问题,若是不能触发符阵,至少也要一剑劈开,亦或者一把火烧了,决不能久留。”
“不如你先说说,除了太过反常地落在了这桌子上,忘忧蝴蝶的情绪究竟有哪里不对。”谢晏兮不动声色地打断她的设想:“我等均非洗心耳,实在不懂其中区别。”
凝辛夷迟疑片刻,才解释道:“一只蝴蝶,只能洗去一个人身上的恶念。若是情绪过重,也许需要两只甚至三只蝴蝶。但这只蝴蝶……”
她其实不太知道别的洗心耳是否能感知到情绪,但事已至此,她也只得继续说下去:“这只蝴蝶上,方才落下的时候,传来了好几种情绪。几种不同的、绝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忧惧和恶念。”
程祈年还在恍惚,谢晏兮已经听懂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这张桌子上里藏着的人息,不止一道?”
凝辛夷点头,却又摇头:“但这怎么可能?就算有什么邪法拘魂并封印在了这里,总不能封了一道又一道……”
说到这里,她的话音慢慢停下。
所有人都重新看向了那些一层又一层的、难以看懂的符阵。
少顷,程祈年苍白的脸色上因为难以置信而泛起了病态的红,他甚至扭头咳嗽了几声,才道:“谢兄方才画拘魂阵时,我确实看到了几笔。一层一层,一道一道,确实……和这张桌子上的符阵,一模一样。”
一屋子人的表情都变得更加古怪。
凝辛夷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普通的拘魂便已经是禁术,拘魂阵也早已失传,阿垣都不能一次成功,却有人在这小小的桌子里,拘了无数道魂,囚禁其中?”
甄监使才走到门口,想问问程祈年和谢玄衣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听到这么一句,再一想到自己这双手亲自搬过那张桌子,顿时不寒而栗。
杀过再多的妖,那些妖祟带来的恐怖和生死压迫,也不如这等邪异之物带来的寒意逼人。
他倒退两步,一个不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轰然。
——却也正是他的这一跌坐,让他避开了不知何方锐射而来的一枚箭矢,捡回了一条命。
箭矢如流星般,从不知名的高处坠入平妖监司的院落之内,再破开窗子,赫然向着那张桌子而去!
甄监使的动静在前,已经将屋中众人从沉思和愕然中唤醒,然而那箭转瞬便已经在眼前!
谢晏兮出剑如游龙,却只来得及削去箭尾,他不敢用更多的力,只怕会让那有些破旧的木桌彻底散架。
然而这样一来,那箭眼看便要击中木桌,竟似想要就此毁去这桌子残留的痕迹!
下一瞬,一道分明能彻底避开那只箭的身影倏而扑了过去,将木桌牢牢地护在了怀中。
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传来。
旋即是一声痛极的闷哼。
“程祈年!”谢玄衣从窗边掠了过来,落地之时,已成守剑剑阵,然而他只会自医,只得带了求救的目光看向谢晏兮。
谢晏兮出手如风,几下便封了那箭镞周围的大穴,止了血,再塞了一颗药丸在程祈年嘴里,堵住了他所有想说的话:“含在舌头下面,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