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耳?”
凝辛夷神色一顿。
是程祈年的声音。
背着巨大木匣子的青年着平妖监官服,腰间的零碎依然众多,随着他的步伐,互相敲击出不高不低的清脆,再露出那面平妖监的腰牌。
程祈年从门外走了进来,目光里带着满满的探究,几乎是有些直勾勾地落在了凝辛夷身上。
他最是守礼,过去便是与凝辛夷的眼神接触都是浅尝辄止,哪可能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凝辛夷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却能想象到程祈年此刻的模样。
谢玄衣向着甄监使使了个眼色,后者飞快退下,还不忘掩上了门。
谢晏兮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程兄,有什么事不如日后再说。”
程祈年站定,并不在意谢晏兮的阻挡,脑中却已经猜出了许多来龙去脉:“白沙堤的那位外乡人姑娘,原来便是少夫人。”
凝辛夷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好瞒着程祈年的。
最初她藏藏掖掖,是为了躲过谢晏兮的眼,然而误会一旦已经造成,再主动解释,反而显得古怪,于是便一直到了现在。
她点头:“是。”
程祈年再道:“前日在定陶镇开忘忧伞的,也是少夫人。”
凝辛夷继续颔首:“是。”
到这里,程祈年终于觉察到了凝辛夷眼瞳的异样,但他并不询问,只是非常意味深长地转眼,与谢晏兮对视片刻,然后缓缓道:“在神都之时,素闻龙溪凝氏大小姐天资卓越,如今方知,果然大才。”
凝辛夷:“……”
过去只用顶着谢玄衣的古怪目光演,如今,又多了一个本是她最想骗过的人。
这戏真是越来越难唱了。
但饶是如此,她还是露出了一个完美的微笑,从善如流道:“技多不压身,程监使过誉。”
谢晏兮轻飘飘移开目光。
他当然知道程祈年为何看他。
因为程祈年已经知晓,他并非真正的谢晏兮,甚至那一日,他在群青山的深林之中,应是已经听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那日之后,他与程祈年再见时,便是归榣逼杀王典洲,结出返魂丹时。再之后,他回了三清观一趟,与程祈年再无交集。
直到此刻。
但他心里却竟然一点都没有去继续探究程祈年那日拦下自己,想要说的究竟是何事,此刻意味深长的神色下究竟藏着什么,而是有些好笑地想。
凝大小姐是否大才尚未可知,但凝三小姐肯定不逞多让。
第122章
话说到这里,程祈年纵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未解,也难再问下去。
便听谢玄衣开口道:“陵阳郡城占地颇广,城中往来人口也众多,只要能将富昌酒楼附近大部分人心中有关此事的梦魇消弭,便自然成不了气候。”
他明知凝辛夷现在看不见,目光也还是落在了她的身上:“千万不要太过勉强。”
凝辛夷也没想要以一人之力,将白纸蝴蝶覆盖整个郡城。且不论这样的消耗几何,实际上也的确毫无必要。
闻言,她颔首道:“好。”
言罢,忘忧伞已经出现在了她的掌心,凝辛夷想要提步,却又想到了什么:“陵阳郡城的平妖监中,可有高塔?”
自然是有的。
甄监使引凝辛夷前往后院高塔的路上,还不忘介绍一二:“少夫人兴许有所不知,我陵阳的这一座塔,乃是仿神都那一尊闻名天下的玄天塔造的,层数虽然比之要少一些,规格也远不如,但外形却与玄天塔一模一样。”
“塔初建成时,据说国师大人亲自来看过,多加赞许,还亲自为我们的陵阳塔题了一块匾额,正是这里。”甄监使才要介绍,却又蓦地想起这位谢少夫人的眼疾,于是道:“上书‘始判六天’四个大字。”
“倒是与神都的玄天塔一样。”凝辛夷看不清楚,只能模糊看到一块匾:“走吧。”
甄监使在前,一步一步落地,故意落得比平时更重一些,显然是在默不作声地引路,凝辛夷听得清晰,拾阶而上。
登塔的路是有些逼仄的螺旋,白墙白阶,一级又一级,凝辛夷看不太清,只觉得入眼是一片接一片的纯白。
当视线里长久地只剩下白,便自然而然会产生一些恍惚。
心跳声和一步步向上的脚步声交错在一起,恒定却好似不断被放大,占据了她视线不清时的所有感官。
……曾几何时,她似乎也走过这样的路。
是在她朔月时的那些梦境里,还是在她被遗忘的记忆中。
面容不清的女人手指冰冷却柔软,她牵着她,一步步拾阶而上,她似是有些疲惫,步伐却依然从容,只偶尔会轻轻叹一口气。
交错的画面在她看不清的视线里变得虚幻,这一刻,她仿佛并非攀登陵阳塔的洗心耳,而是回到了那段遗忘的过去里。
她似乎不止一次与阿娘登塔,那塔对于她来说实在太高了,高到她记不清这塔是否有尽头,她似乎一直在拾阶的路上,永远抵达不了终点,也不知道终点是什么。
但某一刻,向上迈步的情绪却好似共通般传到了她的心里。
是期待,也是隐约的恐惧。
塔顶到底是什么?
她又在害怕什么?
“……谢少夫人?”一道谨慎的声音将她猛地唤醒,凝辛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站在了塔顶。
塔顶空荡。
依然是一片近乎纯净的白,穹顶极高,八角收顶,但四壁和穹顶梁柱也是白,隐约有无数浮雕和篆文,圆形空间的正中有一方工整的石墩,上面空无一字,只放了一本《妖鬼灵简》。
甄监使走到了塔中央,他先是将腰牌对在了石墩上正好严丝合缝的机关上,旋即将手按在了那本《妖鬼灵简》上。
原来那书册,竟是一处阵眼。
随着有些腐朽沉闷的机关转动声,塔周的四壁被一寸寸收起,又有八根石柱从四周升起,与塔顶衔接支撑。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这陵阳塔的塔顶,竟然变成了悬空楼阁。
甄监使道:“谢少夫人,请。”
洗心耳起忘忧伞时,通常不许外人打扰,所以言罢,他便悄然下塔。
凝辛夷一人站在塔顶,却久久未动。
因为她总觉得莫名熟悉。
她甚至觉得,这一处空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八根石柱之间,应该有帷幔飘摇,那些帷幔垂落在地上,轻轻拂过地面,有无数白纸蝴蝶飞翔期间,好似永远不会落下,那些蝴蝶不会吃掉痛苦,永远洁白,像是永远都不会沾染尘埃。
失去了四壁的高塔之上,风声比平素要更肆虐一些。
凝辛夷在虚幻的回忆里,蓦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过去每一次她回忆过去,试图在脑中寻找更多关于自己往昔的痕迹时,都会头疼欲裂,心悸难忍,这种痛楚会强制打断她的所有探究。
但这一次,竟然无事发生。
那些记忆虽然虚幻,却终究平静地停留在了她的脑中,像是在任由她探寻一二。
凝辛夷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好像有什么……悄然变得不一样了。
她压下心底的汹涌,平静抬眼,抛出忘忧伞。
白纸蝴蝶如落雪。
*
在蝴蝶振翅的同时,谢晏兮刚刚布好拘魂阵。
一回生二回熟,他的动作比起上一次要娴熟许多,阵线也画得更清晰平滑。
……至少比闻真道君留在那书卷上的模样要好点。
谢玄衣蹲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过来,忍不住冷嘲热讽了一句:“你确定你能成功?”
“不确定。”谢晏兮连眼皮都没有掀起来一下:“不然你来?”
谢玄衣闭嘴了。
刑泥巴已经溃不成型的尸首被放阵中,另一侧,刚刚看完宗卷,知晓了事情来龙去脉的程祈年在研究那张刻满了阵法的木桌。
在听到两人对话时,程祈年忍了又忍,终是道:“拘魂一事,乃是禁术,平妖监对此有明确规定,死者为大,拘魂来问,打破阴阳,有违天地规律。”
“你可以假装没看见。”谢晏兮说完,倏而想到什么,冷笑一声:“更何况,天地规律,何时成了平妖监说了算的?”
程祈年抬眉便要反驳,但他转念又想到了谢晏兮的真实身份,于是到嘴边的话语又顿住。
但他终究难以接受这事在他眼皮底下发生,忍不住再劝道:“刑泥巴并非没有留下线索,顺着这些线索追下去,未必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不必非要拘魂,且让刑泥巴入土为安……”
“小程监使。”谢晏兮淡淡打断了他的话:“我曾被问过几个问题。其中有几个问题,我倒是觉得很适合问一问现在的你。”
程祈年一愣:“什么问题?”
谢晏兮落笔拘魂阵最后一划,指尖燃起一抹激活阵法的灵火,那幽蓝光芒倒映在他的眼底,给他的眼瞳蒙上了一层难辨意味的幽光:“你的心中可有苍生?你可愿意救这苍生?对你来说,什么才是苍生?什么才是值得救的苍生?”
程祈年从谢晏兮说出第一个问题开始,就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样,神色变得说不出的古怪。
谢晏兮却没有停下来,他终于对上了程祈年带着颤抖的眸子,继续道:“你可愿意为了苍生,放弃一些什么?”
程祈年的手指悄然抠紧掌心,嗓音晦涩:“自是愿意的。”
谢晏兮再问:“小程监使以为,是只有你愿意,还是这天下人,都应当愿意?”
程祈年闭了闭眼:“若人人都能心怀天下,自然太平盛世。我不知天下人是否应当愿意,但我只愿天下人心中都能多一点苍生。”
“不错,便如刑泥巴身无命案,本来应当入土为安。”谢晏兮道:“可为了这陵阳郡城的苍生,他需要为他身上不明来历的蛊虫做出一点解释,以免霍乱苍生。而平妖监为此,也应当放弃一点所谓的原则,小程监使觉得呢?”
这话听起来并无问题。
但程祈年紧紧抿着嘴,他的表情说不上好看,甚至不知为何,整个人都有点摇摇欲坠,但他的神色却极是执拗:“这两件事,一码归一码。若是能让这世上的死人都说话,天下的悬案何至于还有这么多?只需重启禁术,便可以知道真相的话,又何必制定这样的秩序?凡禁术,大都伤人害己,便是谢兄有把握将风险降到最低,也不是行禁术的借口。刑泥巴之事,我们可以一查到底,但拘魂一事,恕我难以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