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那小子果然骗我,他说善渊师兄最是难接近,从来不给人看剑,看了也看不懂,因为善渊师兄一点也不想教别人,依我看,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鲜少回应,对她的话语好似充耳不闻,却也从未嫌她吵闹。只有这次,他停了剑,问:“那是怎样的?”
少女笑盈盈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从小凳子上跳起来,从地上捡了一小截树枝在手里。
然后,她闭目,再睁。
树枝如剑出。
他这些天来练了无数套剑法,她学会的不多,寥寥几式,却竟然已有剑意在枝头。
剑法尚且稚嫩,可剑意已经浑圆,无懈可击。
最后一击时,树枝不堪重负,碎裂成了齑粉,被风从她的指间吹落,她也笑了起来。
“善渊师兄明明一直在教我。”
他站在原地,脸上依然带着大傩面具,沉默不语。
他教她了吗?
她又笑道:“阿满虽然骗我,但有一件事他说的是对的。善渊师兄的剑,确实是三清观最好的剑。”
不过半载,她的容颜已经比初见时还要更盛,她笑起来的时候,连冬日阴沉的阳光都变得灿烂,像是天地都要为她变得浓墨重彩。
那时他尚且不知此刻的她已经经历过一次落湖,她所有过往的记忆都随着那一次彻骨的冰冷而消失,甚至不记得自己母亲的模样。
她向他诉说那么多,只是因为这些话语,她无人可说,无人能说。
那时的他,只会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木剑扔进剑篓,转身道:“剑是你自己学的,与我无关。”
他甚至压了声音,并未以真声与她说过只字片语。
“啊!”身后却传来了有些惊喜的笑声,她仰起头,看向天穹:“善渊师兄,你看,下雪了。”
……
谢晏兮闭了闭眼。
那个小小的身影与面前的重合,却又似乎不尽相似。
时隔这么多年,他心中突然涌动出了一字一句的回答。
他体内有离火时刻灼烧,不冷。
千百遍不够杀人,但如果持剑的人是她,那便可以。
剑法有很多名字,他已经不记得她问时,他用的是哪一套剑法了。
他的剑太特殊,杀戮之气太重,练剑时用,杀气弥漫,容易伤到她。
他还想问一句。
凝辛夷,落雪后,天气会更冷,为何见到雪,你却会如此欣喜?
……
谢晏兮轻轻舒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应该移开目光了,他从不是一个贪婪的人,有些事情,浅尝辄止已是贪心,再多,未免僭越。
“少东家,这药性烈,若是疼,还请忍一忍。”黄大夫轻声道:“这有干净的毛巾,咬在齿间,能缓解一二。”
谢晏兮难得温和道:“不必,黄老直接用药便可。”
黄大夫还要说什么,凝辛夷却突然道:“阿垣,你认出那个蛊是什么了吗?”
“并未。”谢晏兮重新转头,目光却不再落在她脸上:“若是宿监使在,或许还能有些许眉目。”
黄大夫上药的手极稳,接话道:“虽然认不出来,但这蛊之凶,之奇,实乃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此刻回想起来,尤有一身冷汗。只可惜,没能将那说书人救下来,否则或许还能问问他。”
剧烈的痛从手上传来,谢晏兮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冷声道:“这蛊从他的心肺吃起,吃到皮肉,已是末期。从他被这蛊俯身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药石无救。黄老不必自责,也不必太过介怀。”
黄大夫听完后,愣了一愣:“当真?这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凶煞的蛊?”
“确实煞极近妖,否则也不必请玄监使出手。”谢晏兮道,又见黄大夫忧心忡忡,出声宽慰:“黄老放心,既然见到,无论是平妖监还是我与夫人定然都不会坐视不理,总要搞清楚这蛊虫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黄大夫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甚好,如此甚好。非是老夫偏要强人所难,实在是老夫这半生,见了太多妖祟害人之事,而这些事端的开头,往往便是极小的、极易被忽略的征兆。若是从一开始就防微杜渐,便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言罢,他又起身,振袖一礼:“我知与妖祟缠斗从来都凶险万分,少东家和少夫人愿意与……玄监使一道出手,老夫先行在这里替天下苍生拜谢。”
在提及玄监使时,他的话语内外有明显的一瞬顿挫,显然他多少猜到了什么,却还是从聪明地选择了缄默。
谢晏兮在黄大夫起身时便已经想要阻他,但指间传来的剧痛让他满了一瞬,等到黄大夫说完,他却又沉默了下去。
替天下苍生拜谢……他?
他所行之事,都是为己,与苍生有何关系?
还是说,这便是闻真道君所说,只要他下山,便已经是应了苍生之卦?
“是了,还有一物!”不等谢晏兮有所反应,黄大夫已经想到了什么,匆匆而去,又急急归来,手上捧了几页纸。
“这是我座下几名弟子从街坊邻居处收集来的有关那说书人的情报,或许派得上用场。”
第120章
四方馆中,一片安静。
呈交了那说书人的几页情报后,黄大夫自然还记得凝辛夷的眼睛,要为她诊治。她倒也没有推却,但黄大夫为她诊脉许久,终是叹气一声,说自己怕是无能为力。
谢晏兮想要追问,却被凝辛夷按住了胳膊:“不要为难黄老了。比起我的眼睛,那说书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几页纸上的字迹清晰,一笔一划,不过几眼,就已经足够抓获其中的信息。
“说书人自称姓刑,名泥巴,说自己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喊自己的。自小无父无母,也不是陵阳郡人,而是雁门郡人,偶尔提及过自己家乡的名字,但没有听清究竟是霜南还是双楠,还需找一份雁门郡的地图查证。”谢晏兮翻到第二页,眼神微顿,继而道:“他日常闲聊时,提及最多的地方,便是定陶镇报国寺,不止一人听他说过报国寺中有舍利子,可渡化人心,渡化世间一切苦厄。”
黄大夫“吱呀”一声,掩上了房门,将门口侍奉的弟子和侍从都遣散,自己亲自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刑泥巴?”凝辛夷认真听着,微微蹙眉:“如此说来,他最后所说的尘埃一事,未必是假。可知道他的住处?遗物里是否有什么线索?”
“阿满会去查。”谢晏兮道:“你怎么想?”
“从陵阳郡去神都,有两条路。一条是经由扶风郡,过鹿鸣山,再行六百里,如同我加入谢家的那条路。”凝辛夷伸出两根手指:“另一条,则是绕行雁门郡,踏过一路黄沙,再入桐丘与高平郡的交界,最后踏入神都界内。”
谢晏兮不解其意:“神都?”
凝辛夷这才道:“年关将至,我也总不可能嫁入谢家便永远不回神都省亲,不如合二为一。”
此事之前从未听她提及过,未免有些突然,谢晏兮稍稍挑眉,便见凝辛夷摸了一张符出来,在指间很是高深地摸了摸,然后沉吟片刻,将符展开来,讪笑一声,道:“没摸出来,这是隔音符吗?”
谢晏兮:“……”
谢晏兮:“拿反了,翻过来。”
凝辛夷“哦”了一声,依言照做,手中却是一空。
谢晏兮将符接了过去,在指间一撮,以灵火点燃:“眼睛没好之前,你还是不要乱用三清之气。”
凝辛夷腹诽,自己这眼睛和三清之气又没有什么关系,表面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好吧。”
未曾想谢晏兮话锋一转:“所以你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被报国寺的火熏的,又或者是其他原因?”
隔音符都点燃了,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凝辛夷道:“之前为了知道一点事情,用了一门鬼咒术,会目盲本是意料之中,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持续的时间好像格外长……”
谢晏兮想问她最近可有感觉到什么有异之处,倏而却又想到了那枚自己亲手喂给她的妖丹。
并蒂何日归世间罕见,服用它的妖丹后会有什么反应,妖气是否会有别的影响……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一概不知,也无书可查。
难不成……会是那妖丹的影响?
可喂食妖丹一事,他从最初起就没打算告诉她,否则他极难解释为何他会知晓她需要,多少还有出卖了谢玄衣的嫌疑。
谁能料想,一转眼,他已经暴露了自己知晓她究竟是谁的秘密。
可这种事情,一旦在最初的时候没有说出口,就很难再重新启齿。
一时之间,两人各自陷入了自己的猜测和思索之中。
还是谢晏兮先回过神来:“此前并未听你提及过神都之事,你何曾有过这个打算?”
凝辛夷下意识想说自己身为凝家嫡女,若不省亲,岂不是遭满神都笑话。话到嘴边却又想起来了什么,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是我阿姐问的,说是父亲要她向我转达。”
在报国寺时,他们之间的对话被她突如其来的失明打断,之后便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却不料此刻,她如此猝不及防地直接提及。
谢晏兮轻轻搓了搓指间的隔音符,缓声问:“我一直想要问你一件事。替她嫁来谢家这件事,究竟是你自愿,还是被迫?”
凝辛夷勾了勾唇,道:“从结果而言,有区别吗?”
谢晏兮反问:“没有吗?”
凝辛夷这是真的笑了起来:“谢大公子,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既然你没有在认出我的时候就揭露我,如今若是后悔,已经来不及啦。”
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虽然目无焦距,却带着一种类似于……反正你也知道我是谁那我也不和你装了的随意散漫。
这样的她,反而与他记忆中的影子更相似地重叠。
他后悔吗?
谢晏兮倏而也笑了起来:“我这一生,所作所为,从不回头,从未后悔。”
洒落窗棂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睫,他坦荡笃定地说自己并不后悔,心底却难以抑制地轻轻一缩。
他不后悔的,究竟是所做之事,还是所遇之人?
谢晏兮眼底晦涩,他不该问的,可这一刻,他的声音似是在随意反问,眼瞳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凝辛夷,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你呢?可曾后悔?”
“谢公子,我和你一样。”凝辛夷端坐原地,她面上那一层凝玉娆的伪装虽然已经碎裂一地,流露出了真正属于凝辛夷的神情和姿态,但她面如瓷玉,貌绝天下,反而少了之前的几分违和,自有光华流转:“我也不后悔。”
谢晏兮闭了闭眼。
他当然知道,她的不悔,是指为了达到她那他所不知晓的目的而嫁入谢家之事。只要能够得偿所愿,她自然不会后悔。
此事与他无关,也本应与他无关。
是他阴差阳错,再一次以这样一种不堪的姿态与她相遇。
但听到她这样说,他的心头依然有一层难以抑制的,带着些许战栗的奇异愉悦浮现上来。
于是凝辛夷听到对面的青年似是极短地笑了一声,然后道:“好。”
凝辛夷反而愣了一下:“什么好?”
“绕行雁门郡,年关前回神都,随你省亲。”谢晏兮看着手中快要燃尽的隔音符:“之前你不是一直问我想要问你要的那样东西是什么吗?那样东西,正好也在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