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黄大夫面色凝重至极。
但他到底知道,这蛊虫虽看似死了,却决不能将它就这样留在原地,置之不理。
“老夫才疏学浅,不知这是什么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黄大夫捻须摇头,并不像传言那般恃才傲物且难以接近:“诸位见之不走,想来都是有修行傍身之人,可有头绪?”
他边说,掌心已经聚了谢玄衣方才渡过来的最后一点气,颇为吃力地抬手:“但无论如何,引蛊离身的法子不应有错,这乃是我们四方局的不传之秘,倘若让我早几天见到这说书人,此事说不定还另有转机,可惜,可惜啊。”
一只手却轻轻阻住了他。
谢玄衣沉默地将黄大夫挡在了身后,先他一步伸出手去。
三清之气经由谢家心法运转一圈,再将那说书人的尸体覆盖,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防止那蛊虫死而不僵,危害更多人。
黄大夫的神色从惋惜,慢慢变成了震惊。
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看着谢玄衣的神色也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你、你怎么会我们四方局的心法?”黄大夫死死盯着蒙面的少年,目光滑过他全身,显然想要从他身上找出一星半点的眼熟之物。
然而谢玄衣今日没穿平妖监的官服,一身打扮也寻常无奇,黄大夫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但他的目光却最终落在了谢玄衣的脸上。
许久,他的眼瞳中倏而有了一丝恍惚。
“太像了。”他喃喃道:“你虽蒙面,可你的轮廓,你的眼睛,都太像东家了。你……”
“黄老。”一道声音平静地打断他:“还请帮我夫人看看眼睛。”
黄大夫倏而被打断,面色不虞地抬头,目光却又是一顿。
“像……也像。”他的眼中浮现了另外一种震惊,像是在透过谢晏兮看一位故人。
若是凝辛夷能看到他的眼神,定然能察觉,此刻这位黄大夫口中的像,与方才看到谢玄衣时,完全不同。
但只是听,她便自然而然觉得,谢晏兮与谢玄衣二人,当然都和他们的父亲谢尽崖有相似之处。
黄大夫年过半百,这一生大风大浪所见颇多,心中虽然已有猜测,难掩面色激动,却只字不提,只依言将目光从谢晏兮的身上,落在他背上的少女面间。
那是一张世间难寻的娇颜,饶是垂眸不语,不过一只发钗将长发挽起,如此天然去雕饰,却也难掩这般绝盛的面容。
如此,黄大夫心中已有定数。
他振袖,便要屈膝去拜。
一道和煦的三清之气托住了他:“黄老,不必如此。”
黄大夫再抬眸,眼中却已经有热泪:“黄某从未想过此生还有能再见少东家的一日。这位可是……少夫人?如何就伤了眼睛?”
他边说,边向着左右递了一个眼色。
于是那几位随他而来的弟子四散而去,显然是去将这酒楼外窥探的目光清理干净,顺便好言好语地去劝酒楼的老板和小二们先去休息,这里一切有他们。
黄大夫在当地颇有声望,这些事情于他的弟子们而言,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谢晏兮将凝辛夷放了下来,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极自然地将她的一缕发挽到了耳后。
却听凝辛夷道:“黄老,我的眼睛非外力所伤,不急于一时。请您先看阿垣的手。”
谢晏兮不料她有如此一说,动作稍顿,才要说自己早已无碍,凝辛夷却已经飞快地拽住了他的袖子,然后顺着袖口摸到了他的左手。
他带了不知什么材质的手套,这一路过来,他的手已经不再渗血,那手套未能覆盖之处的手腕,触及依然有灼伤的不平痕迹。
凝辛夷的手指勾在了手套的边缘,又停住:“自己脱。”
谢晏兮:“……”
谢玄衣差点咬到舌尖。
凝辛夷哪里知道自己这简单三个字带来的奇妙气氛,唯恐谢晏兮不肯,一手仅仅抓着他,催促道:“快点。”
谢晏兮神色微妙,沉默片刻,到底还是依言将那只手套脱了下来,露出了皮肉模糊的一只手。
凝辛夷并不放心,就这样顺着他的手臂向下摸去。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那只柔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攀着肌肉漂亮的手臂向下,伸出手指,不确定却足够温柔地试探他究竟有没有听话。
谢晏兮垂眸在她的手上,看不清他的神色。谢玄衣却只觉得刺眼,这明显是火烧的痕迹,毫无疑问便是凝辛夷此前掌心燃灼的业火。
她尚记得让火色绕开他,却灼伤了谢晏兮。
这只能说明,谢晏兮去的比他还快,还要急。
他急什么?
谢玄衣眼底幽暗。
唯有黄大夫的脸上有了一抹欣慰:“老夫之前还担忧,世间佳偶难得,怨侣常见。婚约一事,本就是为家族而牺牲,老夫这一生见多了相敬如宾,人前做戏,如今见到少东家与少夫人如此,心中甚慰。”
说着,他已经垂眸看过了谢晏兮的伤:“这伤看似不过灼伤,但少东家乃是道门中人,却未能痊愈,老夫也未必有办法,只能尽力一试。还请少东家移步四方馆,此地非医治之地。”
言罢,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说书人的尸首上,有些犹豫。
蛊虫虽被控制,但也总不能将这具尸首放在这里不理,可这说书人也非本地人,并无家人前来收尸……
“附近可有平妖监的监使活动?”凝辛夷虽然看不到,却感受到了黄大夫的迟疑:“既然有蛊虫,又有人已经报官,此事理应……”
“你忘了我的身份吗?”谢玄衣倏而出声道:“我在这里,等于平妖监在这里。”
凝辛夷坐在椅子上,为了仔细听到更多动静,稍微向前倾身,那张平时神色更丰富飞扬的面容此刻沉静一片,她沉默少顷,突然抬手。
“也是,但你忘了这个。”
一面平妖监的腰牌出现在她掌心,上面一笔一划地镌刻了“玄衣”二字。
谢玄衣眼瞳一缩。
他起身,快步走到凝辛夷面前,几乎是沉着脸看向谢晏兮:“可否让我与她借一步说话。”
谢晏兮明知他要说什么,却道:“一块腰牌,丢了就早点收回去,有什么好借一步说话的?”
谢玄衣闭了闭眼,几乎要压不住眼底的愠色。
凝辛夷却先开了口:“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谢玄衣一愣。
他再去看凝辛夷,却见少女依然抬手举着那块可以保命一次的要腰牌,她的面容沉静柔和一片,其中并没有半分他想象中的嫌弃。
于是他原本想要撂出去那几个类似于“我送出去的东西如果你不想要,就扔了吧”、“你把我送的东西当什么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一类的话,都被他吞了回去。
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掌心,终究还是将那块还带着她体温的腰牌重新握在了掌心:“好。”
等到谢晏兮重新将凝辛夷背在身上,几名弟子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后,官府的人才匆匆来到。
谢玄衣一人站在门外,举起腰牌:“平妖监办事,闲人免入。喊你们的头儿来见我。”
*
四方馆中。
药香袅袅升腾。
谢晏兮搭着伤重的那只手,任凭黄大夫一脸认真地在上面摆弄。
他其实不太喜欢被人触碰,但这既然是凝辛夷开口的请求,他竟然便也就这样默许了。
凝辛夷安静地坐在旁边。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这是极少的,他这样近乎肆无忌惮地看她的时刻。
她皮肤很白,肌肤剔透,这样安静地坐着的时候,如同完美的瓷色美人。在从报国寺走出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将身上染血的紫色外袍扔进了火里少了,换了一件鹅黄的立领罩衫。日光从窗外打落进来,有窗棂的阴影与光线交错,投下了一片像是画作般的光影。
她的坐姿很周正,双手交错摆在腿上,背脊挺直,唇边的微笑像是刻上去般的标准弧度,完全是神都的贵女做派,最微小的细节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可谢晏兮这样看着她,眼前出现的,却是扒在三清观的墙头,偷偷摸摸露出了一双眼的少女。
那双眼黑白分明,黑如最沉的夜色,白如最纯粹的雪峰,灵动异常,清晰地倒映出了他练剑的身影。
谢晏兮早就觉察到了人息,却并不在意。
三清观后山那么多座观,弟子更是甚众,慕他之名前来偷看的弟子不知凡几,等到他们发现越看他的剑,越容易因为太过巨大的差距而生出心魔时,便也很快都离开了。
可那双眼,却天天都在同一时刻出现。
他落了三清之气过去,她甚至是踩在一排落起来的砖石上,再踮起脚,才勉强够着墙头的。
明明她的身形都在摇摇欲坠,但她却还是在看。
谢晏兮的眼瞳透过脸上的面具,在那双眼第十次锲而不舍地出现时,与她对视。
那双眼愣了一下,旋即缩了回去,再片刻,却又重新冒了出来:“你放心,我什么也没学会。”
是意外稚嫩却已经十分悦耳的女声,脆如黄鹂,让人闻之生喜,将心头莫须有的那一点点不悦都彻底吹拂开来。
于是他道:“没学会就进来看。”
那双眼里露出了真正的意外。
片刻,有人真的推开了门。
穿着东序书院最普通院服却难掩殊色的少女背着手站在门口,并不敢真的上前,但她的眼中满是雀跃:“善渊师兄,我真的可以在这里偷师……不,在这里看吗?”
他的心里莫名因为她脱口而出的“偷师”二字泛起了一丝笑意,于是他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每天傍晚,她的身影开始雷打不动地出现在门边。
……准确来说,一开始是门边,后来她便开始悄悄向前挪移。
等到三清山的落叶满地时,她已经嗑着瓜子捞着小凳子,坐在屋檐下了。
她的话也比最开始要多了许多。
或者说,他的剑影之中,早就落满了她细碎的话语。
“三清山的冬天果然要比神都还冷,还好我一直畏冷,早就带足了厚衣服。”
“还是好冷啊,善渊师兄不冷吗?”
“不过好像冷着冷着,也就不那么冷了。”
“善渊师兄,一式剑如果练千百遍,是不是就算不懂什么是剑意,也可以提剑杀人?”
“这剑法叫什么名字呀?善渊师兄,为何你从来都只用木剑,你自己的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