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她轻声喃喃:“有人灭口?”
“是,也不是。是他自己将说书的醒木敲在了自己头上。”谢晏兮道。
“你听到他刚刚说什么了吗?”凝辛夷在他耳边压低声线:“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那说书人方才所讲的那些……简直像是在冲着我们说。”
又或者说,冲着他们一行人。
就像是专门等在这里,等到她为他驻足的这一刻,他再说出这番话,然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她手持红莲业火,将报国寺化作了灰烬。说书人说凡所有苦,皆是尘埃,如此湮灭,乃是得偿所愿。
她在报国寺中抓住了那片从空而落的菩提落叶,说书人以三句义诠释菩提落叶。
“因缘和合,缘起性空。佛在人世间,佛在众生中。”凝辛夷轻声咀嚼这几句话:“这几句话又在暗示什么因果?倘若这人真的是冲我们来,这因果难道最终要落在你我身上?”
凝辛夷还在侧头细想,谢玄衣已经微微拧眉,悄无声息地掠过人群,落在了那说书人身边。
并非多管闲事。且不论这人确实多少有点像是冲着他们,凝辛夷的推测到底有没有几分道理,只是这说书人的举止模样,也实在有点像是……
“撞邪了!这说书人定是撞邪了吧!”
堂下终于有人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快!快去报官!去四方局请大夫来看看!说不定还有救!”
然后才有人看到谢玄衣的身影。
“你干什么!你又是什么人!”
谢玄衣充耳不闻,一道三清之气渡进去,不多时,眉头已经越皱越紧。
凝辛夷看不到,伏在谢晏兮肩头,轻声问:“怎么了?是发现什么了吗?”
“阿满去看了。”谢晏兮的目光也落在那说书人身上,不过一醒木造成的昏厥,未必没有救。
谢晏兮背着她站在人群后面,本来凑来一并听说书的人就多,这会儿出了事,大家却不仅没有一哄而散,街坊邻里们却都纷纷向这边聚了过来,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
与其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更像是看热闹。
“咋会事儿啊里面?”有婶子的声音响起:“好端端的,那说书人怎么就给了自己一下?”
“听说是撞邪了。这可不就是撞邪了吗?谁没事干打自己啊?你可没听到,刚才那哐当一下,嘶——听得我都疼啊!”
如此议论纷纷中,谢晏兮却倏而侧头,问道:“你呢?你的眼睛现在是什么感觉?还能坚持吗?”
不如何。
她也很想知道,怎么还没好。
明明过去都只会眼盲一两个时辰的,怎么这一次丝毫没有重见光明的征兆。
但凝辛夷不提,只道:“总会好的。不疼不痒,当然还能坚持。只是这样到底行动不便,实在是麻烦你了。”
“凝辛夷。”谢晏兮却突然唤出了她的名字,在明显感受到自己背上的少女浑身一凛时,藏去眼底几分笑意,继续道:“你我夫妻,这种事情,是理所应当,谈何麻烦。”
凝辛夷张了张嘴,思绪一时之间被谢晏兮的这番话语打断。
离开报国寺后,这一路上,她虽然心中对谢晏兮知晓她真实身份、最终给出的答案也模棱两可之事耿耿于怀,却奈何消耗过大,早已力竭,不多时就睡着了。
等她醒来,入耳便已经是陵阳郡城的喧嚣了。
她一直都没有机会再提及这件事。
又或者说,她的内心底,其实也在逃避。
她说不出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也摸不清谢晏兮究竟是什么态度。
直到现在。
他唤出她的名字,再说,他与她,已是夫妻。
凝辛夷抿了抿嘴,有些奇妙的放空,又蓦地想起,这话或许也需要一点回应。
于是有些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谢晏兮想要说什么,却听到了一阵躁动。
人潮分开的方向,有一行人匆匆而来。
为首一人年纪已经不轻,须发皆白,着深色长褂,步伐却稳健,只是掠过身边,便已经带起一片药气。有几名小厮跟在他身后,每人都提着一个巨大的药箱,手极稳,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跟随。
“黄大夫来了!都让让!让让路!”有人认了出来,大声道:“有黄大夫在,下了黄泉之人,也能有一条活路,大伙儿都向后退一退,不要拦了黄大夫的路!”
“竟然请动黄大夫出诊了?不是说黄大夫非疑难杂症病入膏肓不看,非闻所未闻之症不诊吗?”
“这说书人什么来头?”
“什么什么来头,这说书人压根就不是咱们陵阳郡人,据说是从附近的哪个郡的村子逃过来的。”
“所以说,依我看,这说书人就是撞邪了吧?!撞邪总该符合黄大夫的疑难杂症吧?反正我是第一次见。”
黄大夫如此一路赶来,气息尚稳,他看也不看也在一旁的谢玄衣一眼,也对周遭的议论毫无波澜,只径直将一只手落在了那说书人的脉搏上。
片刻,黄大夫慢慢皱起了眉,这才看了谢玄衣一眼:“捉妖师?”
谢玄衣下意识去摸腰间,想要亮明身份,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早就将平妖监的牌子给了凝辛夷。
这么一个停顿间,黄大夫已经伸出了一只手,非常直接地开口道:“借点三清之气。”
这要求简直闻所未闻。
谢玄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何意?”
黄大夫吹胡子瞪眼:“白瞎了你一身三清之气。看不出来吗?这人身上有蛊虫!”
他这话没可以压低声音,此言一出,周围凑上来看的人,顿时惊呼一片,纷纷向后退去,显然生怕那什么蛊虫惹上自己的身。
谢玄衣当然也看出来了,所以方才才面色凝重。
想要救人,外伤都是其次,重要的是先祓除蛊虫,俗称解蛊。
只是他空有一身医术,却只能自医,此刻再去叫最擅长蛊术的宿绮云,等她赶到这里,怕是这说书人就要真的药石无救。
解蛊之事,最重要的便是要快。
他正打算咬牙向谢晏兮开口,这黄大夫便来了。
“你有几分把握?”谢玄衣当然也听到了方才周遭人的议论,但将手搭在黄大夫手上之前,还是问了一句。
黄大夫脾气不怎么好的翻了个白眼:“你又有几分?”
谢玄衣:“……”
但下一刻,他的目光就顿住了。
因为那黄大夫的药箱上,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标志。
金钗石斛。
“你是四方馆的大夫?”谢玄衣问。
黄大夫掀起一条发白的眉毛,表情愈发不耐烦,像是谢玄衣问了什么无比愚蠢的问题。
然而下一刻,他便感觉到面前蒙面少年周身那怀疑和隐约的敌意烟消云散,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带上了他看不太懂的复杂情绪。
黄大夫本来并未正眼看谢玄衣,直到此刻。
不知为何,虽然这少年将自己遮得严实,但他却莫名依稀从他身后感受到了一抹奇异的熟悉。
只是黄大夫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一股精纯至极的三清之气已经顺着他伸出去的那只手渡了过来。
“请。”
救人要紧,黄大夫按下心头泛起的隐约疑惑,掌心已经将那一缕三清之气推了出去。
他虽是凡体之人,却习了谢家医术和心术,在探知蛊虫的时候,心中便已经有了解蛊之法,只差这一缕三清之气。
那蛊虫潜于血脉之中,黄大夫一手运气,一手燃了一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
便见那说书人的肌肤之下,开始有某种奇异的涌动,黄大夫眼中精光烁烁,待得那涌动终于归于一处时,那张黄符猛地拍下!
少顷,一声轻微的“啵”声响起。
那声音很脆,却带着说不出的诡谲,像是将人的皮肤如皮球般撑大,旋即爆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这一声响起后,黄大夫也不敢松懈,不过这么一时半刻,他的脑门上已经有了豆大的汗珠,再被随侍身边的弟子非常有眼力见儿地飞快擦拭掉。
说书人皮肤下的古怪涌动消失,那蛊虫被黄符封住,三清之气将其牢牢禁锢,黄大夫伸出手,那只手有些枯败,却极稳地捏住了黄符的一角,缓缓向上揭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黄符上。
大家心中都有预感,这黄符应该会将说书人体内的蛊虫就这样吸出来。
黄符被揭开到一小半的时候,一小团隐约的漆黑乍现!
有人紧张地捂住了嘴。
黄符继续被揭起,黄大夫身后的弟子已经悄然递来了能盛纳蛊虫的匣子。
然而下一瞬,变故徒生!
那黄符上倏而燃起了一团黑火,黄大夫惊叫一声,谢玄衣反应极快,衣袖一扬,已然将黄大夫与那黄符隔绝开来,将他护在了身后。
等谢玄衣回头再看时,那说书人竟然迅速干瘪下去,皮肤也开始如蜡烛燃烧般融化开来,呈现出了一种非常难言的流动的溃败感,显得又恶心,又诡异。
围观的众人中,有人蓦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到了如此程度,便是再来十个黄大夫也于事无补。
“这蛊虫……这蛊虫早就将他的身体吃空了!”黄大夫脸色灰败,喃喃道:“若不是今日,这蛊虫怕是,怕是要从他的体内钻出来,然后、然后……”
他不敢想,也不敢再说下去。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趟看热闹的最后,竟然真的死人了,而且死状一看便如此不对劲,与其说撞邪,倒不如说是——
“一定是有妖祟作乱!”有人终于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转身拔足,口中大叫:“快跑啊,是妖祟!”
一传十,十传百。
所有人都开始掉头推搡着向外狂奔,生怕跑慢一点儿,那妖祟便会缠上自己。原本门庭若市的酒楼不出片刻便变得冷冷清清,几名店小二瑟缩在门口,想要跑,却又不敢跑,面如白纸,战栗不已。
没有人了,谢晏兮这才背着凝辛夷走上前去,在那具已经面目全非,形容极其可怖的说书人尸体旁站定。
“黄大夫,你可认出这是什么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