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谢玄衣睫毛轻颤,慢慢抬眼。
他终于敢正视自己内心底的这一份柔软。
因为柔软才是最坚实的盾。
于是剑风重盛,谢玄衣的衣袍无风自动,少年的背影单薄却足够挺拔。
而就在他睁眼的几乎同一时间,陈数按入律法之镜中的返魂丹也终于彻底溶入其中。
所有从镜面折射出来的湖蓝的光骤而收敛。
寄生于书的镜子轰然落地,像是变回了一本再平平无奇不过的大徽律法书卷。
有药人少女“啊”了一声,旋即死死捂住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到什么。
在陈数和所有药人少女颤抖的目光中,那面跌落在地的律法之镜终于动了一动。
那道原本虚无的影子重新浮凸出来。
闭眼再睁,不过一个眨眼。
便见姜妙锦的身影开始变得明晰,她的五官像是被一只无形的笔勾勒出来了轮廓,古井无波的五官染上了生息,像是凋零的生命重新开始绽放。
天地之间,三清之气漫卷,分明已是夕阳西下,这一刻,却因为姜妙锦的死而复生而天光大亮。
一束光不偏不倚地从云层中洒落下来,将她的身影照亮。
陈数脸上满是狂喜,他连呼吸都放轻停下,生怕惊扰了这一场期盼太久的复生。
返魂丹……真的能返魂。
真的能让早已盖棺之人起死回生。
这一刻,连剑阵之外的黑衣人们都停下了动作,天地间的风也都放轻,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姜妙锦身上。
她衣料下的皮肉开始生长,发丝变得柔顺,枯槁的面容被充盈,连嘴唇都变得有了血色。
风停的时候,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就要睁开。
凝辛夷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息,两息。
姜妙锦的胸膛轻轻起伏,嘴唇翕动。
陈数激动的泪水已经落下,脚下抑制不住地上前半步。
但下一刻,姜妙锦翕动的嘴唇里,却是猛地吐出了那颗返魂丹!
陈数的眼瞳骤凝。
顷刻间,风云巨变。
洒落在她身上的光线暗淡,停滞的风重新漫卷。
上天收回了对她这一落眼的眷顾。
仿佛她只活了一个瞬息,便又重新死去。
她的容颜刹那枯槁,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般向后倒去。
过去是归榣以她的妖力幻化出律法之镜,这才最大程度地保存了姜妙锦的肉身。
而今,归榣已死,时光的痕迹在一刹那间落在了姜妙锦的身上,于是红颜白骨,不过一眨眼。
她向后倒去的时候,还是将要苏醒时的模样,然而落在陈数怀中时,却已经成了累累白骨。
旋即。
大家都听到了一声分明轻微,但在这样的万籁俱寂中却分外明显的巨响。
喀——
那颗被姜妙锦吐出来的返魂丹落地染尘,滚了两圈,再从中碎裂成了两半。
返魂丹的残渣跌落了一地,失去了原本的金璀,空余炭黑的细碎残渣。
“不——!”陈数撕心裂肺地向前伸手,然而不等他碰到那碎裂的返魂丹,便有一阵风吹过。
碎裂的返魂丹如雾散开。
似黄粱一梦。
而今是梦醒。
第101章
陈数的声音噎在喉头,整个人都宛如泥塑般僵硬在了原地。
返魂丹的雾气融入风中,像是将他的最后一丝力气都一并抽空。
他怀中的白骨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陈数慌忙低头。
却见风过处,他怀中的枯骨也开始化作齑粉。
风吹和骨化的速度几乎一样快,不过几个眨眼的瞬息,陈数怀中姜妙锦的遗骨便散落开来,化作自由自在的风,与返魂丹一并飘洒消散。
陈数跪在地上,伸出手想要留下什么,最终却竟然两手空空,连最后追逐的念想都一并失去。
返魂丹是空。
骨灰也成空。
大喜又大悲,如此剧烈的情绪交错,让他难以发出任何声音,喉头只剩下了嗬嗬空响,眼前一阵一阵发白。
可旋即,他喉头的声响也一顿。
然后,他慢慢低下头去。
和他一样动作的,还有那些半身妖化的药人少女们。
她们脸上的泪痕尤在,神色尚残存空茫,此刻却已经带着讶异地看着彼此。
“你……你的鳞片……”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变回黑色了!”
“我的腿,我可以站起来了,我的腿恢复血肉了!”
……
风吹过她们周身,便如一场雨露落于荒原,枯枝抽芽,沉疴尽褪。
那些因为服用何日归而带来的妖化痕迹悄然消弭,那些苦难来时汹涌,似绵绵不绝,暗无天日,但此刻离开时,却又如流沙滑落山体,不过顷刻。
黄粱梦醒。
盛满了苦难的过去,也似梦。
一声啜泣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这是真的吗?”药人少女看着自己完整的酮体,用手摸着自己恢复了的容貌,反复确定,又用手掐自己的肉,感觉到疼,再四顾:“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真的还能变回人,真的还能继续活下去吗?”
她想笑,但笑之前,她的眼泪却先一步夺眶而出。
小声的呜咽逐渐变成嚎啕,那些哭声连绵成一片,几名药人少女们彼此反复确认了一遍又一遍,又哭又笑,像是要将这些年来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唯有陈数跪在原地。
他慢慢地收回了那只什么也捉不住的手,捂住自己心口的位置,自嘲一笑。
那些痕迹,的确消失了。
他的心脏恢复了往日的跳动,一下一下,缓慢沉重,健康且生机勃勃。
可他宁可自己没有这样的生机,宁可这一场风不要吹拂过自己的身体,让他拖着那样妖变的身躯了此残生,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赎罪。
赎去他曾经可以伸手,却最终停住了脚步的罪。
一声佛偈倏而响起。
卸去了所有伪装的老僧身无袈裟,只一身素色僧衣,双手合十,站在剑阵之外,宝相庄严。
是菩元子。
那些持刀剑的黑衣人们在返魂丹碎裂时,便已经互相比了个眼色,几个纵身便纷纷退去,显然他们的目的,也是那颗实在珍贵的返魂丹。如今返魂丹碎,他们自然也没了争抢的必要。
谢玄衣有心去追,然而撑了这么久的剑阵,他才要起身,却已经踉跄一下,吐出一口血来,跌坐在地。
菩元子一把扶住谢玄衣,将一个定神凝气的佛印打在他的肩头,再看着面前的残局,长长舒出一口气。
似是释然,似是感慨,也像是某种解脱。
“阿弥陀佛。终是到了这一天。”
“老僧本不该入世,却强行入世,卷入这一场因果之中。虽竭力补救,却于事无补。老僧自知罪孽深重,识人不清,识事不清,所行所言,皆愧对姜施主,纵此生难救一二。”
夕阳的余晖落在菩元子身上,给他的素衣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
他一字一句,皆如洪钟,是在说自己过去的所为,也像是在向天地昭示自己的罪业。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程祈年急急上前两步,大声问道。
“那日陈施主上报国寺来,请老僧下山识妖祟,老僧本不该来,却还是来了。”菩元子边说,双眼已经流下两行长泪。
老僧落泪,便如血泪。
他面容愈发枯槁,慢慢道:“个中缘由,虽也算身不由己,却终究离不开金银俗物,离不开沽名钓誉几个大字。”
“老僧本想劝姜施主一劝,然而姜施主刚正不阿,对老僧极是信赖,笃信老僧绝不会行错事。”
“羞愧,实在羞愧啊。”
“宁院无妖,却被一道宁字符封了院,从此隔绝天日。”菩元子继续道:“老僧本想等事了后,便悄悄解了这宁字符,然而等我入了院内,却发现……发现……”
他声音哽咽,难以继续,是陈数帮他继续开口:“发现姜夫人已经去了。”
“没错。”菩元子沉痛道:“此为一错。”
“而我明知姜施主为他杀,却只觉得大错铸成,不敢声张。告知王施主后,王施主笑了一声,此事便不了了之,此为二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