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二错皆为业障,业障降于身,心魔凝于心,从此老僧便不得解脱。”菩元子叹道:“所以老僧不惜与堕妖合作,只为这定陶镇中少几条人命,也为寻求那返魂丹或许微淼的希望。”
“如今希望破碎,但大家也算求仁得仁,求死得死。此处罪业累累,人不人,妖不妖,妖祟有情有义,人却虚情假意,阴阳倒施,暗无天日。”菩元子合掌,再道一声佛偈:“好在如今,那所谓的返魂丹未成,却让妖归妖,人归人,已是一场圆满。”
“王施主去了,姜施主去了,归榣施主去了,老僧心愿已了,心事已了,往事种种,已是过往,老僧此刻,也是时候了。”
他脱了袈裟,将罪业诉说于天地。
他有愧于心,却无惧于罪,所以天地在此刻为他赋上一身光影袈裟。
“上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凝辛夷深吸一口气,高声道:“王家如此,定陶镇如此,为何群青山上报国寺无人入世,为何那慈悲庵无人过问?若释家修行只修自己,不见人间,真的能得大道吗?”
菩元子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了一抹苦笑,他再次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或许施主在推开报国寺大门的时候,便能寻找到答案。”
说出深埋心底的这一切后,菩元子的唇边终于有了经年来的第一道笑意。
但那笑意中,却也带着去意。
“禅者不思善,不思恶,各自观心,自见本性。”菩元子朗声诵罢,跌坐于地,抱手于前,持禅定印,慈眉善目,破颜轻笑道:“即可顿悟菩提。”
竟是就这样坐地圆寂去了。
有风吹过,吹拂起众人的发与衣袂,带来日暮时的冷冽雪意。
是一场能掩盖一切,即将让天地一片白茫的暮雪。
妖祟尽去,人间重回一片清明。
可所有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
原本谁也不得入内的宁院静静地坐落在一隅,昨夜的一切似乎对这里没有任何影响,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依旧。
因为这里曾被一只堕妖守护过。
陈数艰难抬步,从其中一间房子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有些陈旧的本子。
他走到凝辛夷和谢晏兮面前,将那个本子递给他们:“我知道你们来定陶镇,是有想要知道的事情。我想,这本大夫人生前的日记……或许可以帮上忙。”
凝辛夷接了过来。
陈数转而向程祈年的方向伸出双手:“杀人偿命,我早已知道我的下场。程监使,请。”
言罢,他的目光又厌恶地落在了赵宗身上:“别忘了还有他。”
程祈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将到嘴边的话全都咽了下去,只沉默地给他和赵宗都拷上了木枷锁。
扣紧锁的时候,程祈年到底忍不住问道:“这一切,值得吗?到头来,只有你一人要接受审讯,或许你的后半生,都要在牢狱中度过。若是你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我也不会退缩的。”陈数道:“这不是最完美的结局,但也不是最差的结局。王典洲死了,赵宗的乌纱帽也丢了,这定陶镇中,这王家大院里,不会再有生不如死的药人女子,也不会再有这么多的罪恶和污秽。我陈家为王家奴,到我已是第八代,便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敢去面对我的祖先。”
他笑了起来:“如今这般,已经很好。”
“王家是没了,但人间却多了一块干净的地。”陈数道:“大夫人……她若是知晓,想必也会觉得欣慰的。”
他身上最贵重的这套衣服已经在地动山摇中被弄脏,有泥泞污渍停留其上,但他却觉得,他这一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干净。
“陈数。”凝辛夷倏而开口,叫住了背影看起来已经苍老了十岁不止的男人。
带着木枷锁链的男人古井无波地回头,不知何时,他竟一夜白头。
凝辛夷的目光越过宁院的大门,落在那片枯槁的竹林边,问:“你一直都可以从竹林之外看到宁院,对吗?”
陈数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微微拧眉:“竹林有缝隙,自是可以。”
言罢,他苦笑一声:“少夫人是看到了我每次路过之时,都要故作无意地多看宁院一眼吗?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睹物思人,我的确看了。过去是想或许有机会能看到大夫人一样,便是看不到,只是看到她的院门,我心便已经慰藉。至于后来,每一次看,都会加深一点我内心的仇恨,我内心复仇的欲望,我想要杀了王典洲,杀了王家所有人的念头。”
“不。”出乎他意料,凝辛夷却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他尚不能明白的叹息:“我是想说,陈数,你能看到宁院,但同样的角度,我看不到。”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是竹叶落雪,再落地:“这世间,只有你,可以看到。”
陈管家愣了片刻。
他几乎是僵硬地扭头再看向了竹林的缝隙之中。
一场大战过后,宁院尤在,他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意识到,这一次,院中的人,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她已安息于天地。
他的嘴唇翕动,面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最终,种种情绪终于爆发,堆积成了他的一声恸哭。
陈数泪如滂沱。
凝辛夷不再看他,转身而去。
将要提步迈出宁院时,凝辛夷脚步微顿,轻轻“咦”了一声。
一株淡紫色的小花从窗棂的缝隙里探头出来,随风摇晃,恰好照耀到夕阳散尽前,最后一缕光。
第102章
“王典洲失败了。”
“谢家大公子不愿意继续向我们供应何日归。”
“王家人已经全死了。”
“并蒂何日归的妖丹也落在了谢家大公子手里。”
高平司空家。
一只虚芥影魅张开嘴,喑哑地吐出这些话语,旋即便如一团烂泥般坠入影子之中。
“没用的东西!”年轻公子身着一袭松散的抱衣裹衫,闻言,他一脚踹在了桌子腿上,眉宇间是显而易见的焦躁:“这王典洲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死不足惜!”
“迟儿,冷静。”主座上的男人面沉如水,他长相本就偏阴柔,偏又面白无须,唇红齿白。皱纹将他的脸皮再拉长一点,便显得他的眼睛与眉毛愈发细长,说话时宛如毒蛇吐信:“扶风谢氏昔日何等威风,谢尽崖说一句话,整个南地的风都要为他停一停,难不成你还指望过王典洲这种粗鄙商贾能说服谢家大公子?”
“那又如何?谢家的血都快要把扶风郡城淹没了,爹啊,今夕早已不是往昔,看你被谢家吓得。”冬日还着轻薄裹衫的年轻公子正是司空家唯一的公子,司空不迟。
司空家主司空遮子嗣困难,老来得子,只得这独一苗姗姗来迟,却偏起名为不迟,足以可见此子在他心中的珍贵程度。
司空不迟言语之间都是对司空遮的不以为然,这位面色阴沉的司空家主脸上却没有半点愠色,只道:“若今夕是往昔,你以为我敢在扶风谢氏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些手脚,永嘉江氏敢把手伸得这么长?”
“啧。”司空不迟又极为暴躁地踹了一脚椅子腿,这一次,他脚下不自觉带了外溢的三清之气,那椅子顷刻便四分五裂,发出一声巨响。
有侍女战战兢兢上前来收拾,便听司空遮道:“三清外溢,近日修行又有懈怠?听闻那谢家大公子已至合道化元境,你对上他,又有几分胜算?”
司空不迟在那貌美侍女的腰上捏了一把,又放到鼻前闻了闻,才道:“自然是十分。”
司空遮挑眉。
“我有爹,有司空家为我后盾,更有永嘉江氏挡在最前面,如今爹又告诉我,我们的头顶上,乃是神都那位贵人。”司空不迟摊了摊手,极是傲慢地笑了起来:“我与那谢晏兮,不亟于瓮中捉鳖,釜底抽薪,凭他,也想和我斗?”
司空遮终于笑了起来,只是他如此面相,常年纵虚空影魅这等阴邪之物,笑起来也显得渗人:“吾儿如此通透,为父便也放心了。不妨告诉你,返魂丹一物,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妖丹,不是那颗返魂丹,王家的灭亡早在计划之内,他们知道的太多,便如王家那位夫人,早就该死了,谢晏兮不愿合作也在意料之中。”司空遮慢条斯理道。
“那贵人究竟想……”
司空遮意味深长道:“贵人所需,是那并蒂何日归小妖化形后,留下的那一截树桩。”
*
天地收走了洒落白日的最后一束光。
黑夜降临。
凝辛夷只觉得心脏收缩,像是有一股大力攥住了她的全身,让她难以寸进。
比此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野蛮的灼烧之意席卷而来,不过眨眼,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淬了火,烧得她的肌肤生疼。
那些她在妖瘴之中强撑过去的炽热,此刻以双倍的姿态,重新施加在了她的身上!
她倏而抬手,一只手扣在了身边的树身。
那树身有三人合抱粗细,树龄已逾百年,深冬时节,万物凋零,它的枝叶虽枯,却依然可见繁茂,此刻落雪纷纷,于是整棵树便银装素裹。
然而,就在凝辛夷的手触碰到树身的几乎同时,那些枝条上的落雪竟是顿消!
少顷。
老树上繁茂的枯枝开始如雨坠落,发出一阵噼啪声。
以凝辛夷为中心,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要在火意之中消融开来!
她原本有些散乱的发彻底垂落,被她陷入狂躁的三清之气刮起,让在场的所有人心头都重重一跳,倏而驻足向她看来。
“阿橘!”谢玄衣脱口而出,向前两步,便要纵身。
但比他更快的,是一道身影。
谢晏兮正攥着那枚并蒂何日归妖丹,妖丹坚硬,硌得他掌心生疼。
那是对他来说太过珍贵和重要的东西。
可接过凝辛夷跌落身体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将妖丹随便草草塞在了口袋里,以免硌到她。
“阿垣。”凝辛夷的神智混沌,但她甚至不必分辨来人是谁,便已经脱口而出,几乎是本能般想要伸手去抓住他,似乎只有接触到他的掌心,她才能安心:“阿垣。”
她口中喃喃重复,终于在攀住他结实手臂的刹那,放下心来。
“这次好像……格外……”她艰难开口:“三千婆娑铃……剑匣……”
“我知道,有我在。”谢晏兮将她拦于怀中,剑意展开,将她紊乱的三清之气包裹其中,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密不透风地覆住。
于是落雪重下,被她落下了重重一个手印的老树也重新稳住身形。
“放心。”谢晏兮低声道。
他这样说,她便也真的卸了浑身的力,侧头依偎在了他的身上,低喃出一个音来:“嗯。”
谢晏兮垂头。
他见过她朔月时的模样,那样肆虐到近乎不可控的三清之气像是要搅碎一切,他甚至能闻见其中的怒意与颤抖。
如同此刻。
第一次遇见她失控时,他的好奇与惊讶大于感知。第二次时,他沉默守在一侧,出于尊重,他也从未想过要探知什么。
直到现在。
她的所有颤抖与战栗都融于失控的三清之气中,那些平素里微不可查的尖锐一览无余。没有了能够压制她的剑匣,便只有他敢近身。
因为这世上,只有他见过她这般模样,所以她只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