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些千千万万需要何日归这一味药物、只要停药,或许便会有性命之虞的病人们。
是她接过王家时,对彼时那位王家老爷子的承诺。
所有这一切都压在她身上,变成了她挺直的瘦弱背脊必须肩负的责任。
归榣一瞬不瞬地看着姜妙锦,心道若是这世间真的有朝露,她的朝露,她的太阳,也都应该是同一个人,姜妙锦。
可她那时还不知晓,太阳也会日落西山,朝露最终也会干涸蒸发。
“我会与他和离。”姜妙锦坐在归榣身边,“在所有的事情都办完后,反正东家都已经不在,死守王家也没有了意义。”
“我和你一起走!”归榣努力想要站起身来:“阿宁姐姐,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要和你一起……”
姜妙锦的身后有一面巨大的铜镜。
归榣无意识中看到了那面镜子中的自己。
妖力的过渡运用,太久的不见天日,所有这些都让她的状态变得极其糟糕。
铜镜中的她,形销骨立,举起的手腕如枯枝干柴,她长发披散,宛若一只锁魂的女鬼。
姜妙锦却倏而抱住了她。
“对不起……”她喃喃道:“我若是早知会变成这样,当初一定不会同意你入府。背负善妒的恶名又如何,世人的评价不过虚名罢了,可那些……可你……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她要救的人太多了。
那些等待何日归的病人,那些被王典洲用做药人的女子,还有面前这只纯善、一心想要做人的小妖。
她曾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而今却为自己的力不从心而痛哭。
“对不起,归榣,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把你们都救出去的。”
她含泪抚摸上归榣的脸:“照顾好自己,等我来。”
归榣于是等啊等,等啊等。
等来的是传言中姜妙锦铺天盖地的恶名,是她自请了报国寺的上师来将她封入府中,是王衔月最终还是嫁给了赵宗,是那些药人女孩子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王典洲的魔爪。
是那一日,她终于妖力枯竭,难以继续催熟何日归时,王典洲带着据说是平妖监请来的捉妖师,踏入了她的房门,在她身上落下的四十九道雷刑符箓,和从她身上剥落的一张完整的皮。
真疼啊。
就算是现在回忆起来,也真疼啊。
不过没关系,还好她是并蒂何日归,一体双魂,所以她还有机会,重新睁开眼,去完成姜妙锦未曾完成的一切。
再让世间唯一真正对自己温柔过的她,再看一眼世间。
……
所有过去的一幕幕在归榣面前交错,她走马灯般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她来过世间一遭。
做过良妖,学过做人,也成为过真正的妖祟。
她为了人而来到人间,也为了人而离开人间。
她已无憾。
律法之镜中,那道人影分明还虚幻,但落在归榣眼中,却从未模糊过。
“我见过太阳。”她模糊地看着姜妙锦的脸,轻声呢喃:“虽然我不理解太阳,也不能成为太阳,但我依然愿意为了这一须臾的照耀而燃烧。”
“即便我的影子上,最终只会有死亡停留。”
第100章
妖气溃散,归榣的身躯逐渐虚幻,而她体内的那一枚返魂丹的色彩却愈发金璀,像是吸收了这世间唯一的何日归成妖的妖气后,终于填补了所谓的最后一丝不完美。
律法之镜中,那缕缥缈到几乎只能称作是一个影子的女子魂魄似是被返魂丹的气味吸引,极轻微地转了一下头。
而这也是归榣在这世间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她弯唇一笑。
归榣魂散天地,那枚返魂丹上还附着归榣最后的意识,带着那枚返魂丹,落在了陈数手中。
而她析出的妖丹则随风被送到了谢晏兮面前。
“若无扶风谢氏,则无定陶王家,自然也没有这一场相遇。归榣无以为报,唯有最后这枚妖丹赠与少东家。”归榣的声音近乎虚无:“还请少东家能照拂夫人一二,归榣感念不尽。”
谢晏兮抬手,那枚妖丹落入他掌心,他五指合拢,神色晦涩道:“好。”
若是那姜大夫人真的能被这一枚返魂丹魂归人间,便是归榣不说,他也自当照拂一二。
前提是,这世间真的有返魂一事。
凝辛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谢晏兮掌心一扫而过。
妖瘴退却,夕阳之下,凝辛夷只觉得身形骤松,那被朔月带来的五脏六腑的灼烧感减轻许多,虽然真正的朔月之夜将至,但到底不是此刻。
一整个白昼已经过去,夕阳从西方开始泼洒,将整片天空染得瑰丽,像是在为归榣的魂魄绘制最后一点色彩。
凝辛夷轻轻舒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扣紧九点烟的手指近乎痉挛。
但她面上不显半分,只一手轻轻撑在谢晏兮肩头,从他身上滑落下来,重新站在了地上,然后冲着谢晏兮露出了一个稍显虚弱的笑:“抱歉,实在辛苦你了。”
怀中骤而一空时,谢晏兮的气血猛地翻涌。
不过这么一会,他竟然有些习惯于自己平和的三清之气了,这让谢晏兮眼底的神色更加晦暗难平。
妖丹很小,落入掌心时,妖气如寒气般散落,是彻骨的寒,谢晏兮却只觉得那妖丹烫得几乎难以拿稳。
他比想象中更加轻易地拿到了这枚可以替代渊池虚谷的并蒂何日归妖丹。
所有他接近凝辛夷、与谢玄衣交换条件的目的都比此前更轻易地达到了。
他不必再伪装成谢晏兮,不必再继续获取凝辛夷的信任,直至她愿意将凝家的至宝渊池虚谷交给她。
所有的谎言与欺骗在这一刻,都可以画下一个休止符。
这世间纷乱如何,血流如何,与他这位三清观中不问世事的前朝皇子又有何关系,那些各自心怀鬼胎的前朝老臣若是再找到他,想要借着他的声名去扰乱天下,他便如从前那般,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群杀一群便是。
这才是他原本的人生。
便是他此刻抽身而走,也无可厚非。
要帮谢玄衣调查谢家灭门的真相,不是非要以谢家大公子的身份,他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即便拿到的并非渊池虚谷,能拥有这枚妖丹,谢玄衣本也功不可没,而他也有别的办法来兑现自己的承诺。
但……
所有这些纷扰的心绪涌上心头之前,谢晏兮便几乎是下意识抬手扶住凝辛夷:“朔月将至,不要勉强自己。”
他看着她,瞳色之下,是一片难言的涌动。
凝辛夷摇了摇头,只觉得谢晏兮好似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只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头看他一眼,便见陈数已经捏着那枚返魂丹俯身。
他的眼中满是泪水,但他并不迟疑,转身便将那颗他和她们已经期盼了太久,为之付出了太多的返魂丹,干脆利索地按入了那面律法之镜中!
归榣身死,妖瘴如镜面般碎裂开来,天地之间的妖紫散去,肉眼可见地露出了天穹原本的色彩。
剑气漫天。
谢玄衣的剑与谢晏兮截然不同。
谢晏兮的剑像是冷冽的雪,炙热的火,仿佛世间最酷烈的一切都在他的剑端。谢玄衣的剑势却不同,他平素出剑时,简单挽剑,自然也凌冽,可像是今日这样,真正展开之时,却与他这个人大相径庭。
那将整个宁院笼罩的剑意,像是缱绻的水,温柔的风。
谢玄衣一手掐剑诀,黑布依然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而他的双眼紧闭,睫毛贴在肌肤上,单手持剑,剑阵流转,就这样将宁院密不透风地守在身后。
可他身形已然有些摇晃,黑布下的唇角更有血渍悄然滑落却无人而至,但显然只要他还能持剑,就绝不会让那些黑衣人真的攻入宁院之中。
剑影刀意没入谢玄衣的剑阵之中,便仿佛落入海中,被剑阵如海绵般吞噬。
凝辛夷抬眼看向谢玄衣的剑阵,眼底神色复杂。
是了,这才是她所熟悉的,谢玄衣真正的剑意。
——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少年,纵使昔日跋扈骄纵一些,但自小连真正的血都没有见过,从未真正害过人,他在爱与无尽的温柔中长大,无论经历过什么,他的内心最深处终究是柔软的。
谢家灭门后,三年的蹉跎与暗无天日的确会让他的剑变锋利,让他的心变硬,却到底不会将他内心的底色彻底磨灭。
因为那是他的母亲和父亲留给他的,最深的烙印和最后的记忆。
可凝辛夷知道,也正是如此,谢玄衣在很多时候对自己的剑意,是厌恶的。
否则他怎么会一手撑剑阵,双眼却紧闭,不愿意看哪怕一眼。
因为这是如今的他最不愿意露出的一面。
他不该如此柔软,他应该锋利,应该尖锐,应该愤怒,应该戾气满身,应该想要用剑去刺破一切,直至找到谢氏灭门的真凶。
可即便他在白沙堤直面鼓妖时用出的剑悍勇无双,但他的真正的剑意终究如现在一般。
他学的,是守剑。
天地间唯一的何日归化妖形灭,于是何日归的香气悄然散布在了每一寸空气里,不同于凝辛夷过去闻见的那些香腻腐烂的气息,那是一种不似在人间的香甜。
像是一个松软的,踩在云端的梦般的香甜。
谢玄衣握剑的手骤而攥紧。
是了。
他闻见过那么多次香腻腐烂的味道,却只觉得陌生,也曾想过自己身为谢家人,为何连谢家三味药都从未见过,难道真的是他过去太幼稚,太荒唐,惹得父亲宁愿让自幼云游的兄长继承家业,也不让他染指半分。
直到现在。
他闻见过这样的香甜。
那是他母亲的房间里时而充斥的炉香,是他父亲衣袖间时不时会沾染的甜梦,是贯穿了他童年到少年所有记忆的香气。
谢玄衣的眼眶瞬间湿润。
原来不是他不得染指,而是他从来都耳濡目染,他得到的,从来都是最好的一切。
从三年前起,他不愿再睁眼看自己的守剑,因为多看一眼,都会刺痛他的眼,让他唾弃和厌恶这般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