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妙锦说,不要让王典洲知道她是妖,可若是他知道了呢?
他那么爱自己,知道了应该也是没关系的吧?
更何况,她乃是世间极为罕见的并蒂何日归成妖,说不定还能帮到他呢!
知道了自己的价值后,阿郎肯定会更爱她,更离不开她的!
归榣一边翻看律法,一边天真地想着。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她再与姜妙锦见面时,她已经深陷囹圄。
那是一个王典洲精心编织,她心甘情愿踏入的地狱。
在知道了她的真身乃是何日归化妖后,王典洲的表情很古怪。
归榣还没有那么理解人类,不知道王典洲的表情是惧怕,是厌恶,也是贪婪,狂喜,横流的欲望。
随后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用符来封印她,也没有请捉妖师来肃清家中,他对她愈发柔情,只是这些柔情之余,他总会说一些让她心中难免惴惴不安的话语。
“阿榣,你乃至纯至善之妖,这世上若是离开我,世人皆会欺你,杀你,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和我在一起,你才是世人眼中的人类,听话,不要乱跑,就在这里待着。”
“难道你想被更多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吗?别怕,有我在,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有人知道的,你只能依靠我,懂吗?”
……
再后来,这些话语不知何时,悄然变了样子。
王典洲失望地看着她。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以前不是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如今,只是这么一点小事,你都不愿意了吗?阿榣,你变了。”
“你如果不这样做,就是不爱我!你要是爱我,就证明给我看啊!”
她惶恐不安,一应王典洲让她做的事情,她都不自觉地照做。
比如让她日复一日地催熟何日归。
从此,她的妖力一日不绝,生息一日还在,便要端坐在他编织的牢笼之中,为他培育出更多的何日归。
从那以后,王典洲的真实面目也开始展露出来。
他对她的耐心越来越少,口中虽然说的还是那些话语,其中却分明打压和恐吓更多,让她惶惶不可终日,只能卖力催熟更多的何日归,想要讨取他的欢心。
“归榣。”一道女声响起时,归榣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多久,她仿佛又回到了尚未化形,却刚刚有了意识的时候,暗无天日,浑不觉时间的流逝:“你不必为他做这些。”
归榣怔然抬头:“我……”
她想起王典洲平时说过的那些话语,他说姜妙锦那个臭娘们肯定想不到他居然还能有别的办法能搞到何日归,他说这一切千万不能让姜妙锦知道,否则她一定容不下他,还说了很多她不想记住的污言秽语。
可面前之人扫过屋内这一切后,表情分明没有任何波动。
她早就知道。
但她浑不在意。
不,应该说,她在意的,完全不是王典洲是否能从她这里得到何日归,她在意的,是她。
她如初见时那般看着她,归榣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完整地倒映在她眼中。
姜妙锦的眼睛宁静,镇定,带着坚定的力量,不知不觉便能抚平人所有的情绪。
“阿宁姐姐,我给你带来麻烦了吗?”归榣小声问道。
“是有一点,但那不是你的错,你不必介怀。”姜妙锦道。
归榣又问:“那你今天来……”
“我是来看看你的。”姜妙锦在她身边坐下,“他近来对你可好?你在这里,快乐吗?”
实在说不上好。
归榣不会说谎,所以她摇了摇头,顿了顿,再摇了摇。
不好,也说不上快乐。
她上一次快乐,好像还是姜妙锦来的时候。
不知不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期盼姜妙锦的到来,好似只有她来的时候,她密不透风的生活里,才会有一缕亮光照进来。
便如此刻,所有人咀嚼的都是她身为王典洲的妾室的身份,却只有姜妙锦,问的是她自己,问她快不快乐。
“那你为何还要心甘情愿在这里?”姜妙锦问:“归榣,你是妖,你为何要被困在这里?”
“我是妖。”归榣张开手,一株尚未孕育成熟的何日归出现在她掌心:“我拥有漫长的生命,人类的寿数对于我来说,实在太短了,就像朝露一般,很快就会消散。不过这样一小段时间,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的。”
她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值得被你视作朝露的,应当是对你来说更重要,更珍惜的人。”姜妙锦却摇头道:“阿榣,他不值得。”
归榣盯着掌心的何日归,反问道:“如果他不值得,阿宁姐姐,你又为何还在这里?”
姜妙锦难得愣了愣:“我?”
她想了想,然后对归榣说:“你之前说想做人,我告诉你,做人便不能为恶,要守法,要守心中的道德。其实想要做人,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便是责任。”
“我留在王家,是因为我的身上有责任。”姜妙锦道:“但你不一样。”
她看着归榣如今模样,欲言又止,末了只说:“若你改变主意,随时告诉我,我想办法送你走。”
那日姜妙锦走后,归榣想了很多,想了很久。
她看着一屋子的何日归,又听道屋檐下侍女们的窃窃私语,说大夫人与老爷越来越不合,老爷已经很久都没有踏足大夫人的院子了。又说两人不知为何又吵了一架,闹得很凶,有人听到了他们激烈的言辞之间分明提到了归榣。
于是所有人都认定,两人的争吵定是因为老爷偏宠归榣。
可归榣看着自己一屋子的何日归,心道,不是这样的。
阿宁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她想救她。
她想从这里将她救出去,可她自己却不能走。
责任。
小小的草木化妖,在唇齿间咀嚼这两个简单的字,心想责任究竟是什么,是可以让人不惜清醒着自坠炼狱的东西吗?
是王家吗?
是王典洲,亦或是何日归吗?
再后来,她越来越憔悴了下去,连日的妖力消耗,让她的精神比之前要差了很多。
姜妙锦来看过她很多次,有时她醒着,有时她只能从侍女口中知道她来过。
侍女们说,老爷和大夫人的争吵次数越来越多了。
侍女们还说,扶风谢氏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什么都没有了。谢氏没有了,王家也要没有了。
王典洲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眉眼之间的戾气横生,对待她也愈发粗暴,有时看着她的眼神哪里像是再看曾经有过山盟海誓的妾室,更像是再看猎物,亦或是一样物品。
归榣心底惶惶不安,她终于想要去找姜妙锦,却可却发现,她在屋子里实在太久了,所用的妖气也实在太多,她已经虚弱到完全不能承受日光,不能承受星芒,不能沐浴月色,只能被封闭在这一隅小院之中。
“我要带她走。”一日,姜妙锦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王典洲笑得阴沉:“你休想。归榣是我的,姜妙锦,她是我找到的,你休想将她从我手中夺走,据为己有!王家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王家了,谢家没了,姜妙锦,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吧,如今我王典洲,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王典洲,你疯了吧!”姜妙锦的声音已经怒极:“我警告你最后一次,停下你那些丧心病狂的实验,药人的存在也从来都不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你这是在杀人!我要去报官!”
“杀人又怎么样呢?”王典洲无所谓地摊开手,用一种看蝼蚁的目光看着姜妙锦:“我已经拥有了力量,拥有力量的人,杀人本就是必然。更何况,如今这个世道,人命本就如草芥,能够为我而死,是她们的荣幸。”
“若当真如此,王典洲,你也不过区区草芥!”姜妙锦喝道:“如今大徽朝新立,还在将养生息,但律法已经完备,这世间总会海晏河清,总会回归最初的安居乐业。更何况,人命就算再如草芥,也不容你这样践踏!”
“你放心,我已经买通了赵宗,还说好了将王衔月嫁过去封他的口。”王典洲不以为意道:“届时整个定陶镇还不是掌握于我手,天王老子也看不到这里。你说你要去报官,你且报官试试,你看看会不会有人理你?”
“王典洲,你疯了吧?你居然要把阿月嫁给赵宗那种禽兽不如的畜生?!”姜妙锦不可置信:“那可是你妹妹!”
“什么妹妹,收养来的义妹罢了,难不成她真当自己是王家大小姐?王家养了王衔月这么多年,是时候让她报答一二了。”王典洲阴沉地笑了起来:“难道连这件事,夫人都要阻我一阻?如今,你又有什么资格阻我?”
“你休想将阿月推入这个火坑!只要有我在一日,这件事便不能成事一日!”姜妙锦掷地有声道:“还有,把你手头的何日归交出来,新一批订单的大部分我都已经推辞了,但是给病人的那一部分,不能省,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何日归活命呢。”
“给那些蝼蚁?他们配吗?”王典洲压根没有任何动作。
“王典洲!那是等着救命的病人!你若是断了他们的药,等于想要他们的命啊!”姜妙锦咬牙道。
“你懂什么!姜妙锦,谢家都没了,你想一辈子给谢家当狗,我不想!我要这天下都无人再看不起我王典洲,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没本事,还要靠夫人在外走动!”
姜妙锦看着他的嘴脸,少顷,她倏而笑了起来。
王典洲盛怒:“你笑什么?”
“笑你的痴心妄想!”姜妙锦摇了摇头,看王典洲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无药可救的疯子:“你只想要力量,却从来都不懂,得到力量的另一面,是失去。”
王典洲哪里愿意听,他拂袖而去,心底的杀意已经浓到自己都难压抑。
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两人的不欢而散了。
姜妙锦看着王典洲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侧身道:“阿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定要送那几位药人姑娘走,她们支撑不了太久。多盯着王典洲点儿,但凡他想要再买女子入府,第一时间通知我。”
阿蓁声音里全是担忧:“可是夫人……你……”
她想说,夫人你连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为何还要去救别人。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才是她敬重爱戴的大夫人,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改变不了她。
所以阿蓁红着眼眶,闭了闭眼,点头:“阿蓁知道了。”
姜妙锦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旋即才上前推开了归榣的院门。
在与归榣对视的刹那,姜妙锦已经明白了什么:“你都听到了。”
归榣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阿宁姐姐,大徽律法我都读过了。你和王典洲和离吧,他……他不配再与你在一起。你和他和离,所有这些便都与你无关了,你快走,不要管我们了。我是妖,恢复的速度很快的,我也自有我的办法脱身……”
姜妙锦怔然看向她,勾唇,却摇了摇头:“谢谢你,阿榣,可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归榣慢慢闭上眼。
时至今日,她已经明白,姜妙锦所说的责任,究竟是什么。
是她要为所有自己能够庇护的人撑伞,直到伞面破碎,落雨将自己淋湿,再不堪重负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