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榣姐姐!”
众人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想要向前,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禁锢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归榣慢慢闭眼,唇边却露出了一抹笑。
少顷,她的身体猛地震颤一瞬。
血色开始从她身上剥落。
旋即剥落的,是一切伪像。
她本就是俯身阿芷而生,此刻以妖魂服下返魂丹,属于归榣的另一半堕妖之魂自然从阿芷身上剥离。
风起。
挟裹着浓郁妖气的风一缕缕从妖瘴的四面八方流入归榣的魂体内。
妖瘴之中,归榣本可随心所欲地显露出所有自己想要的形态,但此刻,分明整个妖瘴的妖气都在充盈着她,可她却依然难以再维持住自己的姿态。
返魂丹在拼命吞噬着她体内的何日归之气,而那正是她的生命。
于是她落在地面的脚开始生根,她本为并蒂何日归,生根后,自然也会幻化为原本的模样。
她的人形愈发虚幻,她体内的返魂丹的色泽也更亮,逐渐从原本的暗金色,变成了更亮,更有光泽的沉金。
生息流转,归榣能感觉到自己妖力的不断被吸走,妖瘴变得越来越稀薄,她的支撑也越来越勉强。
噗通——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回响,像是响彻天地间,形成一声重重的叹息,也像是天地间最无声息的沧海一粟。
大概就到这里了。
是时候了。
她有些模糊地想着。
意识最溃散的时候,归榣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第一次见到姜妙锦的那一天。
……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白日,天穹是一片阴暗的灰,她被困在王家的小院之中,所看到的天也如坐井观天,只剩下了目之所及的四四方方。
窗外有侍女压低声音交谈的声音,她们已经足够小声,可她是妖,这周遭的什么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你听说了吗?大夫人据说对我们这一房夫人极为不喜。”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咱们王家掌家的可是大夫人,掌家之人却还要容忍夫君纳妾,这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也是,这么说来,大夫人也是可怜之人。那、那你们觉得,大夫人可会对我们做什么阴私之事?”
“一看你就是新来的。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大夫人可是这世上最顶顶好的人,她志在四方,目光也不会落在这小小的后宅的。”
归榣有些出神地听着。
真好啊,她想,原来这个世界并不如王典洲所说的那样,所有的女子最终都要踏入后宅,原来也还有人可以踏出这院落,去看江河四海。
她心中悄然对这样的奇女子生出了好奇。
却未曾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见到她,而且是在自己如此这般狼狈的情况下。
便是化形的妖祟,到底也还是妖,在每个朔月的妖气最浓之日,总会有些难以自控。
归榣踏入人间本也不久,经历这种事情的次数总共也不过寥寥,她有些艰难地对抗着天地妖气与自己想要化形的本能,又怕院中侍女突然闯进来看到自己的模样被吓到,于是偷偷溜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但她已经支撑到了极限,只来得及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便控制不住地化形了。
她的腿化作枝干,向着泥土之中扎根,归榣心慌意乱,却又在触碰到熟悉的泥土时,觉察到了太过久违的归属和放松感。
只是不等她多感受什么,附近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和说话声。
“夫人,这是上个季度府内的用度账目,老爷为了讨那房新纳的妾室欢心,几乎搬空了锦绣阁和珍宝阁,您是不知道,那些奇珍异宝像是流水一样被送入那妾室的院子里,夫人,您就真的不生气吗?”
“小姑娘喜欢点儿花花绿绿的东西,又有什么错呢?更何况,依我看,未必是她想要,还是王典洲硬要给她。”姜妙锦含笑道,她又走了几步,抬手止住侍女愤愤不平还想再说几句什么的话头,顺势停住了脚步。
“哎呀,阿蓁,我的珍珠钗呢?是不是丢在了路上?”姜妙锦摸了摸,柔声道:“你们都去帮我找找看,仔细点,今夜夜黑,总要多找一会。我在这里等你们。”
阿蓁有些不放心:“可是,夫人,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一个人怎么了?”
“这里,这里距离那个归榣的院子太近了,我、我怕她……”阿蓁支支吾吾道。
“就算是这样,这里可是王家,我又能有什么危险呢?”姜妙锦道:“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阿蓁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领着侍女们快步而去,等到她们的身形和脚步声都消失,姜妙锦才转回身,向前走了几步。
“方才我还在想,是谁会在这里,倒是阿蓁提醒了我。”姜妙锦将手中的灯提起一点,照亮了面前的景象——少女还穿着精致的衣裙,然而她的长发已是黑夜都难以掩盖的妖红,裙摆之下,枝叶扎入泥土,就连那张姣好甜美面容的鬓边,也多了几片红叶。
归榣怕极了。
她惊惧不定地盯着在第一个照面就已经发现了她真实面貌的大夫人,心中不断盘桓着所有自己此前听说过的,有关她的传言。
可无论那些传言是真是假,就算这位大夫人真的志不在后宅,也不可能在亲眼看到自己的夫君纳的妾室竟是妖祟后,还能保持镇定。
归榣已经预想到了一声尖叫,和自己即将而来的大白天下。
但她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等了片刻,又等了片刻,依然没有人说话,却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她怯生生睁开眼,却见姜妙锦已经移开了照亮她的灯笼,正在将旁边已经堆了一层的落雪不动声色地移过来,在她面前堆了一个恰能将她的身形遮掩的雪人。
归榣怔忡地看着她的动作,终于讷讷问道:“你不怕我吗?”
姜妙锦拍了拍手上的雪渣,笑了一声:“等到你真的害了人,我再怕也不迟。”
言罢,她竖起一根手指,向她比了个“嘘”的姿势,又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她躲好,不要声张。
阿蓁已经带着侍女们又急急跑了回来:“哪里都没有找到——”
她的声音骤停,又带了啼笑皆非:“这珍珠钗不是好端端地在您头上吗?”
姜妙锦也愣了愣,抬手重新去摸:“真的吗?”
阿蓁将她的手轻轻向上托了一点,让她摸到珍珠钗的边缘:“在这里啦,夫人今日特地嘱咐我,要将珍珠钗插得高一点。夫人一定是近日实在太忙了,所以才忘了——咦,这里怎么有个雪人?”
姜妙锦也闻声看了过去,很是笑了一声:“还会堆雪人,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好了,既然没有丢东西,我们也早点回去吧。”
阿蓁对于姜妙锦“小姑娘”的评价显然很是不满,但她当然也不会翻反驳她,只是噘了噘嘴,就从雪人身上移开了目光,追了上去。
脚步声离去。
天地间只剩下了落雪声和极细微的风声。
那是雪夜的气息。
归榣不怕冷,但雪到底是冰凉的,可这一刻,她却忍不住在心底反复勾勒姜妙锦的那一个笑容。
在见到她的真身后,还这样对她微笑的人类……是真实存在的吗?
她甚至不敢相信对她百依百顺蜜里调油的王典洲能做到这一点,可面前的这位女子,却做到了。
而且,她究竟是怎么看出来,自己是从未害过人的良妖的?
这个问题,在三日后,得到了解答。
她已经从朔月的影响中缓了过来,王典洲这些日子据说外务繁忙,并未来她这里,过去她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时空空荡荡,闲来无事,总是思念,但不知不觉,她的脑子里有了另外一道身影。
所以当那道身影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时之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一个小小妾室,见到夫人,怎地这般无礼!还不快快行礼!”
阿蓁看着施施然半躺在一边的归榣,气得浑身发抖。
姜妙锦却轻轻摇了摇头:“阿蓁,你去门口等我,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阿蓁脸上不忿的表情终于收敛许多。
她随时都在姜妙锦身边,当然知道自家夫人虽然素来和善,可若是她真的毫无手段,又怎么可能做到为王家操持这么多事情。
听到姜妙锦要单独和归榣谈谈,阿蓁觉得事情终于要向着自己想象的方向走了。
这一次,夫人一定会给归榣一个下马威的!
将大门掩上的时候,阿蓁如是想着。
归榣直到这时,才有些惴惴地反应过来,想要行礼。可她才来人间不久,就连行礼这件事情,都是生疏的。
姜妙锦却在她身边径直坐了下来:“既然是妖,何必要学被礼教束缚的人类?”
归榣怔然:“礼教……束缚?”
“礼教是束缚,道德是束缚,生而为人的那一刻起,人生便已经充满了束缚。你是妖,为何却要来人间?”姜妙锦看着她,这一日的归榣哪里还有半点夜里妖化时的模样,若非那双眼中的神色太过纯然,她的举止也太过天然,哪里还有半点妖祟的模样:“自由自在,不好吗?”
归榣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慢慢眨眼,道:“我只想和阿郎在一起,他说以后要带我去看这天地人间,所以我想要成为人。”
姜妙锦第一次露出了大为震撼的表情。
归榣在说完这些过去对她来说太过理所当然的话语后,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是这样的吗?
她真的是因此才想成为人的吗?
“为了王典洲这种人……”姜妙锦啼笑皆非道:“他知道你是妖吗?”
归榣摇了摇头。
“那就永远都不要让他知道。”姜妙锦道:“还有,有需要的话,记得随时来找我。”
“大夫人……”她学着别人那样叫她。
姜妙锦顿住脚步,侧头笑了笑:“叫我阿宁姐姐吧。”
归榣追上去:“阿宁结界,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没有害过人、也不需要吃人为生的良妖的?”
“可能因为我见过太过人间的恶。”姜妙锦停下脚步,耐心回答道:“你若是真的想要做人,便要时刻记得,不能做恶事。”
归榣想了想,又问:“何为恶事?”
姜妙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但是她走了以后,却有人送来了数卷的《大徽律法》。
归榣于是开始明白,违反律法,便是恶事。
但同时,一颗种子也在她的心里被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