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榣的手顿住,脸上有了不加掩饰的愕然和恼怒:“你们——我不是把你们都扔出去了吗?!你们怎么进来的!谁让你们进来的!”
那扇宁院的门却还没有关上。
宿绮云和程祈年一前一后地迈了进来。
“抱歉。”程祈年清秀的脸上带着歉意:“破开妖瘴的过程中,此前的所有对话,我们都听见了。”
凝辛夷却问:“你为何能破开妖瘴?”
程祈年挠挠头:“我们机关术的一点小把戏罢了。也是巧合,正好这几位姑娘的身上与归榣姑娘的妖气重合度极高,所以才能以她们为媒介,强行给将这妖瘴打开一个入口,而她们又极配合……否则,便是有再多小把戏也不够。”
凝辛夷这才看到,他从不离身的那只巨大木匣子不见了,想来或许这便是他口中小把戏的一部分。
那几位化妖的药人姑娘已经跑到了距离归榣不过一线之隔的地方,然而归榣却猛地一抬手。
于是那一线之隔,便成了她们再也无法越过的天堑。
“你们能来,我很高兴。”归榣早已湿了眼眶:“可你们已经做了足够多,牺牲了足够多,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们……”
“不!”为首的药人少女高声打断了她:“不是这样的!归榣姐姐,如果不是你和阿宁姐姐,我们不知还要多受多少折磨和羞辱!”
“对!我被阿爹以八两银子的价格卖入王家的那一刻,便已经没有了活着的意义!若非你和阿宁姐姐,我早已寻死。可王典洲的手段如此酷烈,恐怕我便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变成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另外一名药人少女含泪道:“是你们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是你们告诉我,只有活着,人生才有希望!”
“后来,我无意中偷听到了归榣姐姐和陈管家想要复活阿宁姐姐的计划,我是自愿加入的!我要救阿宁姐姐,我要王典洲死无葬身之地,我要天下再也没有别的姐妹再入王家这魔窟,遭受和我们一样的地狱和折磨!”
她嗓音沙哑,字字泣血:“我和姐妹们夙夜麻痹王典洲,给他的饭食和香料里加大何日归的剂量,终于咬牙活到这一刻!我见到了王典洲的死,见到了我的愿望达成,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件事!”
“如果我的这条命,可以为复活阿宁姐姐做出哪怕只是一点点贡献,那我死不足惜。”她眼含热泪,嘶声道:“我的命是她给的,我人生的所有希望和温暖都是她给的,她本来就是为了我们死的。除了这条命,我无以为报!”
她边说,边跪了下来。
随着她的动作,几名药人少女一并屈膝,乌泱泱跪了一片。
碎石扎破了她的膝盖,她却毫无觉察:“让我过去吧,若是我一个人不够……”
“我,我们。”
无数条声音汇聚在一起:“把我们的命,都拿走吧。”
妖风吹散她们的发,露出一张张或惨白,或骨瘦如柴,抑或伤痕累累的脸。
但那些脸上,都写满了炙热的坚定和视死如归。
凝辛夷怔然看着她们。
起初,她的确以为,这是归榣对王典洲的一场血腥复仇。然后,当返魂丹三个字出现时,她才发现,原来复仇不过顺带,归榣原来是想要复活在曾经温暖和点燃她的生命、教导她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姜妙锦。
但很快,想要复活姜妙锦的人开始变多。
明知是死局也要毅然踏入的陈管家,分明被归榣斥出妖瘴,却拼死也要回来,只为了献上自己的生命的药人少女们。
她们原来竟然是自愿去做这些事情的,只为了配合归榣的计划,让王典洲服食更多的何日归,早日成为完美的、合格的果实。
甚至于不惜跪地磕头,将自己的额头都碰撞出累累伤口,也要尽可能地将她多拖延一段时间,让归榣完成最后的催熟。
所有这些少女在沉默和痛苦中前赴后继,她们之间甚至无法用言语交流,只有悄无声息的眼神传递,然后义无反顾地奔赴同一场死亡。
而所有的这些,才堆叠出了一颗只是或许能够让姜妙锦醒来的、暗金色的返魂丹。
凝辛夷心底震动,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等她反应过来时,是谢晏兮的手将她脸上的泪轻轻拭去:“怎么哭了?”
她……哭了吗?
凝辛夷闭了闭眼,摇头道:“没什么,只是……”
只是觉得,这世间再糟糕,这人间再烂,也总有微弱的星火燃烧。
而这些星火连绵,也终将燎原,烧出一片人间赤诚的火海。
另一边,程祈年也难掩心底感慨,但他到底疑惑道:“不是说姜大夫人的死,是因为想要阻挡王衔月嫁入赵里正府上,这才……”
“不,不止如此,那不过是一个最终的导火索罢了。王典洲想要让她消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的死,是因为她阻挡了王典洲的利益。”陈管家摇头。
“那你呢?”一直都没有说话的谢晏兮蓦地开口:“陈管家,你又是为何要参与进这一场密谋?如果说所有的药人姑娘们是为了报恩和自救,王典洲待你不薄,他的所有脏事都是交给你一手操办的,你又为何要如此?”
陈数平静的表情终于被打破。
他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那是不可见人,不可言说的,在幽暗处滋生的情愫。
哪怕说出口,他都会觉得是对姜妙锦的玷污。
如今这个时代,哪怕民风开放,他的心思但凡流露出来半分,最终的结果也只是会给姜妙锦原本在外就狼藉的声名再雪上加霜。
没人在乎真相,所有的污名最终都会落在女子身上。
陈数在过去的无数时候都是这么劝解自己的,不是他不说,不是他不敢流露分毫,是他为了姜妙锦好,才将自己的情感死死压抑。
可……可是。
这样的垂眸,最后导致的,却是她的死亡。
“我……我……”他嗫嚅嘴唇,垂头看向自己这一身有些陈旧的隆重衣衫,终于露出了一个苦笑,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挤出自己的心声:“因为我对姜大夫人,有非分之想。”
说出这句话后,仿佛某种压在他身上太久的大山和负担终于卸下,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和泪水一并爆发出来。
“因为我明明有太多次机会可以提醒她,却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她步入宁院,看她身陷囹圄,看她香消玉殒。”
“我只能看着。”
“我一个字也不能说,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上报国寺请上师下山、将她封在此处之人,便是我自己!我是这天下最大、最可笑也是最虚伪的懦夫。我怎么配对她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王典洲,更不会原谅我自己。”
他双目赤红,蓦地抬眼:“但我不想看着了。”
所以他入局。
为了赎自己心中的罪而入局。
“我本想寻找机会,与王典洲同归于尽。却没想到,事情还有了这样的转机,于是我与归榣一拍即合,里应外合,目的只是为了这一刻。”
如此,一场针对王典洲的、以命铺就的围剿正式开始。
王典洲有了登仙后,性子愈发狂妄自大,自以为掌控一切,并且即将位列世家,以登仙一味药物控制人心。
却不知自己才是真正的、最后的瓮中之鳖。
至此,几乎所有的疑问都被解答了,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那赵宗呢?”凝辛夷问道:“他此前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魂归之时,你我皆为蝼蚁,也皆为功臣。”凝辛夷重复一遍,“谁是蝼蚁,谁又是功臣?他也知道返魂丹的存在吗?”
说到这里,凝辛夷蓦地意识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们又是如何知道王典洲最终可以析出一颗返魂丹的?”
陈数摇头:“其他一切我不知道。但……返魂丹一事,是一位神秘的黑衣人告诉我们的,还说此事事关重大,要我们一定不得向外透露半个字……我当然知道他们也想要这颗返魂丹,但富贵险中求,我等早已心存死志,只要能将大夫人复活,死又何妨?”
说到这里,他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坏了!”
“是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吗?有药人被留在妖瘴之外吗?”陈数急急看去,试图辨认出每一位少女的面容。
然而过去死去的药人少女实在太多了,有太多人未能坚持到此刻,他又不可能当着王典洲的面与她们有太多交流,此刻看去,也不能数清楚。
短暂的静默后,果然有人大声道:“阿如妹妹没有进来!”
陈数满面焦急,语速极快道:“程监使能打开妖瘴,她落在外面,那神秘的黑衣人未必不能通过她来打开妖瘴!”
像是印证他的猜想般,妖瘴倏而一颤。
妖紫之色变淡一瞬,宁院内外的界限在这一刹那变得稀薄,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剑光。
“玄衣!”程祈年面色骤变,已经认出了那剑意的主人。
谢玄衣留在宁院外,以剑阵守宁院,而今确有剑光出现,说明宁院之外……真的有人想要硬闯妖瘴!
“归榣!来不及了!”陈数催道:“事到如今,你还在犹豫什么!再不将返魂丹给我们,就真的要功亏一篑了!”
归榣终于抬眼。
第99章
归榣染血的眼含泪扫过面前所有人。
身为妖瘴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能感知到妖瘴之外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陈数说的话不假。
的确不能再拖了。
宿绮云悄然攥紧了拳。
纵使归榣的人生和遭遇都值得同情,纵使她的所作所为从情感层面来说让人觉得潸然泪下,但妖就是妖,她不能因此而再在她面前伤害,抑或祭献任何一个人。
就算那些药人少女已经半身妖化,就算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绝对自愿,也不行。
这是人与妖祟之间的天堑。
宿绮云已经做好了随时动手阻止归榣的准备。
但归榣却没有将返魂丹交给陈数,也没有交给任何一个药人少女。
她摇了摇头,看向面前的所有人:“你们都忘了吗?要说这世上何处的何日归最浓,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她是这世间唯一一朵并蒂何日归,是人间千年也难得一见的何日归成药,她一人,便可抵这世间几乎所有何日归的药性。
“陈数,你以为,你能想到的,难道我想不到吗?”她笑了起来:“今夜乃是朔月,天地妖气最重的时刻,我以妖瘴遮天蔽日,将朔月的时刻投射提前到此刻,所为的,就是这件事。”
陈数眼瞳骤缩。
“如果这世上,还需要最后一次献祭,才能让返魂丹变得完美,那个人,只能是我。”她举起返魂丹,放在面前凝视:“这一切由我开始,自当由我结束。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实在是再完美不过。”
言罢,她不等任何人反应,掌心的那面律法之镜已经开始被妖力催动,散发出柔和的光。
镜面在一片光明中旋转,逐渐幻化成了一方小小的幻境。
有人长眠于幻境之中。
一道女子的身姿有些虚幻地被勾勒出来,姿容清丽的女子工整地梳着大手髻,身着袿衣,背脊挺直,双眼轻闭,好似只是睡着了。
归榣深深看了那道身影一眼,决然闭眼,将那颗返魂丹放入了口中!
“归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