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不应当去追索任何不甚明细的记忆,这会让她头疼如针扎般难忍,无数过去尝试的结果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可某种潜意识让她强迫自己湎于痛楚,也要尽力想起来。
于是她本就混沌的思绪愈发纷杂,她分明还清醒,却又好似沉入了妖鬼森林那条漫长的甬道上,下一瞬,她又觉得窒息,如溺水于冰冷的湖泊之中。
是了,冰湖。
那是东序书院的长湖,她溺水被救出,有妖皇附身于她的那个冬日。
满身被绘下封妖符箓时,她本应没有意识,可事实上,她曾苏醒过。
那时,她听到的话语是——
“……倒也并非无药可救,倘若这世间真的存在那传说中的并蒂何日归,倘若那并蒂何日归成妖,那妖丹,倒是能让她免受这朔月之苦。”
“并蒂何日归成妖后的妖丹?”另一道声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荒谬的事情:“若是世间真的存在此物救她的命,她也不会今日遭此劫难了。”
……
那些对话穿过重重时光,重新回到了她的脑中。
凝辛夷慢慢抬眼,看向归榣的目光,已经变得与此前不同。
月月受制于同一种痛苦的感觉实在太绝望,她本就行走于刀锋之上,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可偏偏却要有这样一夜虚弱不堪,弱点必露,这让她时刻都活在对朔月的恐惧和提心吊胆之中。
能够改变这一切的东西,如今却竟然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要得到那枚妖丹。
凝辛夷如是想道。
她脑中因为强行回忆的疼痛还在,哪有精力分神去看谢晏兮如何,然而她方才的那一声却已经让谢晏兮垂眸看向了她。
也将她所有的神色都映入了眼底。
她……也想要?
……
并蒂何日归。
王典洲哪里还记得这种细枝末节。
但他到底不是真的忘了,他思绪飞转,随着归榣的叙述,已经渐渐回忆起来。
紫枝之上,的确有两只红叶交缠双生。
但他从未经受过家中最核心的事情,便是见过何日归紫枝红叶的模样,又哪里会想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杀死了我的一魂,却不知道,我还有一魂。”归榣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我本集天地灵气成妖,不食血肉也能存活于世,乃为良妖。是你将我逼成了如今这般真正的妖祟。既为妖祟,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这难道不是我们妖祟本就应当做的事情吗?”
她的眉眼逐渐变得艳丽妩媚,分明还是那一张归榣的脸,却像是变成了完全黑化的另一个人。
“但是好疼啊,阿郎。”归榣俯身,额头几乎抵在王典洲的额头上:“被生剥皮,真的好疼啊。”
她边说,手指间的刀锋一转,已经在王典洲身上再轻巧地剥下来了一块皮肉。
王典洲剧烈地惨叫起来:“你们不是说只要我说了——就保我不死——”
“啪——!”
王典洲的话被一个剧烈的耳光打断。
他的脸被抽到转了过去,五个纤细却足够有力的手掌印落在他的脸上,很快便红肿一片。
归榣轻蔑地收回手:“才一刀,就叫这么大声,真是没用的东西啊,王典洲,我当初怎么会相信你的那些鬼话?”
王典洲的惨叫都被不可置信打断。
直到现在,他才从见到了归榣如同见鬼的状态中醒了过来,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面前这个妖祟,的确是与归榣一体双魂,经历过所有一样的事情,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存在。
她的归来,只有一个目的,索命。
向他索命。
不,不止是他,还有当时所有踩在她身上的那些人。
“赵里正。”归榣扬声,目光却并未从王典洲身上移开:“你乃定陶镇里正,我与王典洲之仇怨,若敲登闻鼓,当由你依律裁决。我且问你,《大徽律》一共有多少条?”
赵宗支吾道:“一、一万有余,律文烦广,庞杂浩瀚。”
“错!”归榣清脆道:“本朝《大徽律》合二万三千六百五十二条,五百三十五万八千九百余言。”
赵宗面皮一僵。
“我再问你,这林林重重两万余条中,可有任何一条写明,杀妻妾何罪?”
赵宗沉默片刻,那些宗卷上的字眼不甚明晰地掠过他的脑中眼前,最后却只道:“从律法条令来说,自然是有的。但纵观宗卷,大徽朝至今,尚且没有。”
“没错,没有。”归榣笑了一声:“只需要说妻妾与人通奸,德行有亏,杀之不仅无罪,还要被人拊掌赞颂。又有谁会真的去探究这罪名究竟是真是假,是欲加之罪,还是妻妾真的行为不端?想要毁掉一个人的声名,实在太过简单,几句捕风捉影的话,几句故弄玄虚云里雾里的暗示,便足以毁掉后宅女子的一生。”
“可这真的无罪吗?”
“有人教我熟读大徽律法,说妖与人最大的区别,便是人有道德与律法的双重约束,而我既然不懂何为道德,又想成人,便要遵从律法。”归榣伸出手,掌心竟是真的浮现了一卷已经翻得毛边的《大徽律》:“所以我日夜读书,识字,这么厚的律法,每一条我都记在了心里。”
“所以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这后宅中,分明有这么多人都违背了律法,按律当斩,为何却还能锦衣玉食地活着?”
“三夫人品行有缺,贪墨家中钱粮补贴自己的相好,又贪图王家家产,妄图登上大夫人之位,于是出谋划策,怂恿王典洲污蔑大夫人的声名,致使她被困家中。”
“所以我拔了她的舌头悬挂于梁。”
……
她一一列出了王典洲后宅所有人的死状和死因,声音轻柔却严正,天地之间,妖瘴之中,她仿若最后执掌黎明正义的神。
“你们人类最讲报应,最讲天道轮回。杀人偿命,为恶之人理应不得善终。”末了,归榣道:“既然法理律令翻不过王家大院这高墙,我来翻。”
言罢,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愤怒:“更何况,妖祟就活该被骗吗?就应当不问由来不问经过,直接被诛杀吗?我不服。”
“所以我来为自己讨一个正义,求一个公平。”归榣手中的刀悬于王典洲头顶:“他当初是怎么对我的,我便怎么对他,若他不死,此仇此怨,一笔勾销。而我将即刻散去妖瘴,任凭平妖监的监使处置,如何?”
凝辛夷与谢晏兮对视一眼。
从赵宗和王典洲的话语中,这个案子的大致轮廓已经浮凸出水面,虽然其中还有许多细节不甚明了,但王典洲和赵宗九死也难辞其咎这一点,已经板上钉钉。
归榣的话,不是对两人没有触动。
妖就不可以为自己求一个公平了吗?
人……就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这般折磨凌辱于妖,而不许妖祟反而报复吗?
这天下,真的有这般的道理吗?
可依照如今大徽的律法……又或者说,无论是哪个朝代的律法,一个人该死与否,最终都应当依法裁决。
换句话说,倘若他们真的是平妖监的人,此刻便应当救出王典洲和赵宗。
人间事,当由人来决断。
但他们不是。
可虽然他们不是,此刻守候妖瘴之外的人,却是。
“真的不必为阿满留下这两个人?”凝辛夷强自掩下心底因归榣的言辞而起的颤动,轻声问:“到底能算作是向上升职的功绩,他职级越高,距离真相……也会越近。”
谢晏兮正要说什么,归榣却已经听到了凝辛夷的话语。
她眉眼间的戾气倏而凸显,原本就艳丽的眉眼更加妖冶,不过一念之间,整个妖瘴便已经随她的心意而变!
眨眼间,宁院中的妖瘴变得浓紫发黑,何日归的气息浓郁到让人头脑发晕,不过一错眼间,整个宁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谢晏兮依然坐在那一张宽椅上,只是椅下从院落的倾圮地面变成了悬崖尖顶,宽椅正坐落在崖边,摇摇欲坠,但凡有一点动作,那椅子便会跌落深不见底的压低,粉身碎骨。
悬崖的对面,归榣已经又削下来了一片王典洲的皮肉。
在王典洲的惨叫声中,她用手指扣住他的下颚,满身紫衣被妖风扬起,漫天妖气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姿态注入她的体内,被她一口吸入!
凝辛夷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谢晏兮的拇指也扣在了剑柄,只等归榣向他们发难。
然而下一刻,归榣竟然尖啸一声,旋即俯身将那一口妖气,直接渡入了口不能合的王典洲口中!
从听说阿芷便是归榣的那一刻起,赵宗便已经被吓得手足无措。此前归榣虽然紫衣红发,不似凡人,行为举止却到底没有任何非人之处,但此刻,归榣红发飞舞,七窍都有妖气溢散,哪里还有半点他记忆中归榣的模样!
赵宗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在心中暗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一边徒劳地想要尽力离开归榣的身边。
然而整个妖瘴都在归榣的绝对掌控之中,她不过一伸手,一股大力便将苦苦挣扎着逃了几步的赵宗抓了回来!
她眉眼张扬至极地看向悬崖彼岸的谢晏兮和凝辛夷:“你们若要阻我,我便倒要看看,是你们救他二人的速度快,还是我杀的速度更快!”
凝辛夷此刻难以出手,不由得抬眼去看谢晏兮,却见他眼底晦涩一片,意味不明,似是有火焰燃烧其中,表面却一派云淡风轻,散漫无谓,仿佛真的在隔岸观火。
浓郁的妖气刺激了她的六感,让她的洞渊之瞳在这一刻被动开启,她分明能看到,这所谓悬崖峭壁,不过是幻术障眼法,吓唬凡体之人尚可,但若是谢晏兮想要越过去杀归榣,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起身,一个出剑。
归榣在试探。
试探他二人的底线。
方才那些关于她熟背大徽律法的话语,是说给王典洲和赵宗听,也是说给她和谢晏兮听。
她赌的不是律法是否严明,是否深入人心。
在赌这两名世家高门之子内心的公道。
当律令无法守卫公平时,她只得自己持剑。
她赌的是,公道二字,究竟能不能自在人心。
谢晏兮的目光穿过稠重妖气,落在彼方的归榣身上。
他这个人,在这样面无表情地看人时,便如深渊一般难测,让人摸不清他的心底到底在想什么,却下意识会觉得他杀意沸腾。
就在凝辛夷忍不住开口阻他一阻时,他轻轻抬了抬眉。
然后,在王典洲和赵宗充满了希冀的目光中,谢晏兮摊了摊手:“看来这一次,是我要食言了。悬崖高耸,我夫人身体不适又恐高,我总不能为了这两个人,将她一人留在此地。”
言罢,他竟然就这么向后一靠,耷拉下了眼皮,一副束手无策,不忍再看只得闭目叹息的样子。
凝辛夷:“……”
凝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