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恐高?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谢晏兮就这么闭目养神,还仿佛能看到她望着他一言难尽的目光般,开口道:“夫人本来也不想让我出手,不是吗?”
凝辛夷本来都已经坐直了,打算好好理论一番,闻言又默默坐了回去。
行,恐高就恐高吧。
归榣的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她看向悬崖对策的目光也变得柔软了一瞬。
但她的目光在转向王典洲时,又重新变得冷厉。
或许曾经有过那么一刻真心的蜜意,也或许他们的确相爱过那么几个瞬间。
但这样的瞬间,转瞬便被滔天恨意和血海深仇淹没,连甜蜜都变得虚伪,淬毒,染血,成了最不堪的回忆。
归榣持刀的手有些颤抖,落在王典洲身上时却极稳。
王典洲从最初的惨叫,唾骂,斥责,逐渐变成了大口喘息下的沉默。
因为无论他说什么,归榣都只是坚定的,一片一片地剥下他的血肉,像是世间诸般声响皆已不入她耳,她这一生,只剩下了此时最后的复仇。
他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无路可退。
只剩下了仇怨。
有火焰将归榣的眼染成赤红,她本良妖,每作恶一分,妖气便会侵染她的神智一分,要将她拉入无尽深渊,变成作恶一方的怪物。
她不要变成真正的、丧失神智的堕妖。
她还有想要记得的人,想要做的最后的事情。
等到这一切事了,她……她自当再行赎罪。
时间好似在此刻被无限拉长。
王典洲逐渐不成人样,崎岖的、被剥夺皮肉后的血与肉混杂在一起,太过直观地曝露眼前,让饶是见识过许多酷刑的赵宗也忍不住转过了头。
他早就应该被痛死了,可他数次昏迷过去,希望就此一了百了,结束这样的痛苦,却又再次醒来。
曾几何时,他所沉迷的、让他不断地感受到三清之气,知晓何为登仙的何日归的气息,此刻吊着他的命,变成了不让他死去的最后一口气。
“我的皮肉曾让你延年益寿,三清流转。你自己曾说过,人这一生如蜉蝣,若是能够短暂地感受到何为三清之气,应当心存感激,死而无憾。”归榣慢慢刮下王典洲身上最后一块完整的皮肉,让面前之人彻底成了一具还有最后意识的血尸:“如今,你的阳寿,你的三清之气,你的皮肉,都该还给我了。”
王典洲的每一寸血肉早就被何日归渗透到几乎腐烂,他自以为的所谓登仙,其实每一次都是在消耗他的生气。
他本也已是强弩之末,便是不曾发生今日这一切,也活不长久。
归榣之举,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过程罢了。
“对了,还有一个秘密。”归榣俯下身,在王典洲最后一缕意识散去前,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知道扶风谢氏是以什么手段控制王家的,但我知道。”
王典洲猛地睁大连眼皮都没有了的血窟窿双眼。
“是子嗣。”
归榣唇边有着报复般的快意,和最深的哀恸:“只有谢氏同意,王家才能有后。而阿宁姐姐被你逼死时,腹中的胎儿,已经六个月大了。”
“阿宁姐姐那一次去往扶风郡,就是为了请求谢氏同意的,所以在那之后,她才有了身孕。”
“那是你这一生唯一拥有后人的机会,但这个机会,被你亲手扼杀了。”
王典洲的眼神逐渐变得空茫。
他的确有过一个孩子。
一个被他的贪欲、他的愚蠢和自以为是,他与能力并不匹配的野心扼杀了的孩子。
一个他以为不是他的血肉,是在他心中始终压他一头,把他不当回事,看不起他的阿宁为他孕育的孩子。
阿宁啊……
王典洲的眼前开始走马灯般回顾这一生。
末了,他竟然发现,那些花天酒地红粉骷髅的画面散去,那些他极乐登仙的记忆化作齑粉,那些他终于完成执念,执掌了整个王家时的兴奋也不过只是一场虚无的镜花水月。
他最后想要伸出手去抚摸的,竟然是他与阿宁初见时,少女在梨花树下嫣然回首时的一笑。
这是王典洲挣扎着想要伸出手,去抚摸那张面容。
但他再也不配玷污和沾染她分毫。
王典洲的手重重落了下去。
悬崖之上,谢晏兮终于起身。
就在他起身的几乎同时,他面前的所有迷障便已经退却,悬崖化作平地,一条路平直地铺向归榣面前。
她一手持刀,一手将王典洲腹中的那只刻着“宁”字的峨眉刺取了出来。
血和肉沫溅了她满身,她不甚在意地抬手擦了擦脸,转过头来。
只见赵宗早已被吓晕了过去,脸色惨白如纸。
她抖了抖手上的血珠,旋即看向谢晏兮和凝辛夷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笑。
那个笑在满面的血中,显得有些狰狞,有些可怖,只依稀可见那个笑深达眼底,归榣眉眼弯弯,扬声道:“谢谢。”
她一松手,那柄血刃了王典洲的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我只还剩最后一件事要做,很快就好。等我做完,要杀要剐,还是要将我带去平妖监关押折磨,都悉听尊便。”
凝辛夷没有直接发问,她注视了归榣良久,才道:“在此之前,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
归榣一抬手,妖气凝成了一把椅子,她靠坐了上去,姿态带了说不出的轻松:“请讲。”
凝辛夷盯着她:“我也曾来过宁院,却未曾察觉到任何妖气。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逃过了我的天目?”
“事有两极,物有两用。”归榣道:“何日归既然可以借天地三清之气为己用,自然也可以反过来调用三清之气,遮蔽妖气。”
原来如此。
“你与阿芷一体双魂,却为何要放任她在院中被欺凌?是为了不暴露你的存在吗?”凝辛夷再问:“阿芷为何又要做戏吓退来定陶镇的义士?菩元子与你,又是什么关系?他真的是报国寺的上师吗?”
“并非我与阿芷一体双魂。”归榣却摇头:“少夫人,王典洲将我剥皮抽筋,毁我神魂,我早已死得不能再死,而今,我不过是一缕妖祟魂魄罢了。可要杀死王典洲,我需要一具身体。”
“阿芷便是愿意将身躯借给我复仇的药人,这些年来,太多的药物侵蚀她的身体和神智,才让她变得这样浑浑噩噩,极少有清醒之时。我让她拥有更多的清醒,承诺她一定会杀死王典洲。”
“至于吓退那些义士,的确是我与菩元子上师商议好的一出戏罢了。那些义士若是凡体之人,来也逃不过被做药人的下场,然后再成为王家有进无出传说的寥寥一笔,若是外乡人,则会成为王典洲对招试炼的工具,然后再做药人。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他们早点逃走。”
“菩元子上师……在将阿宁姐姐封入宁院后,自知封错了人,做错了事情,然而他只知道如何封,却不知如何解。愿意配合我行事,不过是赎他心中的罪罢了。”
这话没有太多破绽,凝辛夷却断然道:“不对。你的妖气如此浩瀚,阿芷的身体并不能承受。若是她在见我时也是一体双魂,我绝无可能对此毫无感知!”
归榣轻轻笑了起来:“真是连最后的秘密都没能逃过少夫人的眼睛。是的,我只是投魂于她,并非附身,否则会将她的阳气吸走,折损寿数。少夫人猜猜,平素里,我究竟藏在哪里?”
凝辛夷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宁院。”
“没错,宁院。”归榣含笑道:“王典洲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的所有罪恶,都深埋在宁院的地宫之中。他炼制的所有蕴含大量何日归的登仙药,反过来也成了遮掩我气息的完美存在。”
“不对,你不是藏于宁院之中。”凝辛夷指出她话中的含糊不清之处:“归榣,你分明即是宁院本身。”
她堕妖化形,化作了宁院的院落,宁院的大门,宁院的每一块砖石。
所以凝辛夷在第一次走近这里,想要抚上宁院的大门时,才会有那种奇妙却又说不出的感觉。
“你说是王典洲炼制的登仙药遮掩了你的气息,倒不如说是反过来。”凝辛夷继续道:“是你在帮他遮掩登仙的存在。”
归榣身形一顿,慢慢转头看向凝辛夷,一双通红眼眸直勾勾地看向她。
“看来我说的是对的。”凝辛夷没有回避归榣的目光,她眼瞳极黑,在注视一个人时,就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看透:“归榣,王典洲日日出入宁院,下地宫服食用登仙,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王典洲?你明明应该有很多次机会,为何要等到现在?”
归榣没想到她自以为隐藏至深的这些秘密,竟然就这样被面前看起来虚弱的少女抽丝剥茧地、一条一条地分析了出来。
“因为王衔月这个蠢货。”归榣低声道,她说着“蠢货”两个字,眼中却殊无怒意,反而带着一种无奈的怜惜:“她偷了赵宗的官印,模仿了他的笔迹,上请平妖监。谁能想到,平妖监竟然真的来人了。更不必说,此次除了平妖监的三位监使,还有谢家本家来人的你们二人。”
“你们与过往那些揭了赏金令而来的人不同,我再不动手,就要来不及了。”归榣咬牙道:“你们本来也已经找到了宁院,就要找到地宫之下了,届时,我哪里还能手刃王典洲!”
“不,归榣,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凝辛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归榣,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你不惜堕妖也要持剑求一场公平的人,到底是谁?教你大徽律法的人,又是谁?归榣,你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归榣看着凝辛夷,目光再落在谢晏兮身上。
因为王典洲的存在,她并不相信人类。
可也因为王典洲,她才知道了,人间真正的温暖,究竟是什么模样。
凝辛夷看着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苛责,审视和逼问,她不是在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问她,没有因为她是妖祟而对她充满杀意,她此刻凝视的,只是她本身。
这样的目光……
她曾经见过。
也曾经拥有过。
归榣神色变幻,脸上慢慢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痛苦之色,踟蹰良久,终于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因为有人告诉我,登仙虽然是假的,但是登仙又是另外一味药的原料,只要有人服食了足够多的登仙,等到他无法承受药力,彻底妖化失控死去后,会凝出一味丹药。”
这个过程凝辛夷闻所未闻,只觉得骇然:“什么丹药?”
归榣低声道:“丹药名为……返魂丹。”
凝辛夷猛地睁大眼。
第98章
她与谢晏兮是追着引魂阵的线索来到定陶镇的。
那引魂阵设于谢家墓冢之前,所引之魂,定然与谢氏有关。
大阵所引,究竟是某位旁支?是谢尽崖,亦或是哪个关键人物的魂魄?
谢郑总管究竟因何而死,他们究竟知晓了什么秘密,引了谁的魂,那幕后之人到底为什么要灭口,又有什么目的?
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在“老宁”这个关键人物身上。
虽然心中未必没有预料——其余两人都在同一段时间接连被杀,背后的势力想来决计不会放过老宁。便是定陶镇偏居一隅,老宁藏得再好,在这样深不可测的势力面前,也很难有把握可以逃出生天。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老宁竟然在一年多以前就已经死了。
这样一位不输任何男子,敢行走于两郡之间,以一己之力挑起满家族生意的奇女子,最后竟然落得被困死后宅的下场,实在是令人唏嘘。
然而峰回路转,在引魂阵后,他们竟然听到了返魂丹三个字。
返魂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