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草花婆婆能够以菩提树为本体,收集万众朝拜之力而成妖神,何日归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作为谢家三味药中最有名的一味,不知治愈了多少人的恶疾,更不必说,还被王典洲炼制出了登仙这样能够让凡体之人借三清之力一用的药。
有这等效用的药材,追随信奉的人,未必比区区一个白沙堤的村民少。
况且,能够种植孕育何日归的地方,本就是水月洞天,灵气充沛,成妖一事,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何日归乃是谢家药,自家药材成妖,凝辛夷下意识抬头去看谢晏兮的深色,却见他的眼中并无半分如自己这般的惊讶之色。
“归榣。”谢晏兮闲闲地捻着被灵火点燃的巫草,为凝辛夷低声解释:“这个名字本就已经说明了她的身份。归乃是何日归的归,榣则是其阴多榣木的榣,只因何日归最喜的生长之处,乃在山极阴之处的榣木之上。”
而那边,赵宗已经继续开口道:“王兄只说归家之后,姜妙锦与你争吵,与你分居,又多次往返扶风郡,但这背后的原因,却只字不提,怕是想要像过去一样,让旁人以为,这是姜妙锦善妒。可事实上呢?”
“你可敢告诉谢大公子,你们王家的衣食父母,你如今的少东家,在将归榣带回家后,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在王典洲愈发阴狠的眼神下,赵宗大声道:“你不过想要用她来催熟何日归罢了!”
“来找我那一日,王兄是怎么说的来着?是了,王兄说,虽然你被架空,但到底是王家家主,有些明面上的账目,你也是可以过目的,所以你知道每一年,每一季度何日归的产量,以及始终供不应求的状态。”
“利益当前,王兄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先是甜言蜜语哄骗归榣为你催熟何日归,你连夜去联系那些何日归排队名单上的世家,高价卖出。后来,归榣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可你尝到了甜头,所以你请了世家中人来帮你将她软禁起来,强迫她继续日以继夜地为你催熟何日归。”
“好巧不巧,扶风谢氏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昔日的整个有关何日归的链条一夕崩塌,姜妙锦为了维持王家的生计,这才不断往返定陶镇与扶风郡城之间。而这一切,正好给了你倒卖何日归,从中获取巨大利益的机会。”
“——直到这一切,被姜妙锦发现。”
“你的想象中,你必不可能这么快就暴露,更没有想到,姜妙锦的手段竟然如此狠辣,她将你投入了王氏祠堂,王兄莫不是忘了,当初是谁连夜入祠堂为你送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饭食的?”赵宗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是你的赵兄我啊。”
“早知道你是这样的白眼狼,我便是那日在祠堂饿死,也绝不会吃你一口饭食!”王典洲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赵宗,你莫不是忘了,我以何日归获利的那些日子,究竟是谁从中斡旋,替我出面去联系那些世家中人的?!是谁为了取得我的信任,甚至不惜设计了我的义妹,奉献了自己,迎娶一个残花败柳之身为正妻的?”
赵宗桀桀笑出了声:“是啊,姜妙锦当初可是极力反对这门婚事,为此不惜与你大打出手,而你呢?你抓住机会,将错就错,把你为了给登仙试药而炼制的那些药人们失常与死亡的锅全部扣在了姜妙锦身上,说这是府中妖变,而这一切,都与姜妙锦有关,逼得她不得不自封于宁院以自证清白!”
他边说,边再次为王典洲鼓起了掌:“要说心狠手辣,斩草除根,杀人诛心,我还是差王兄远矣!”
“这个主意当年分明是你提给我的!”昔年旧事被一桩桩提起,遮羞布被一层层揭开,王典洲目眦尽裂,嗓音沙哑道:“赵宗,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吗?归榣失控后,请平妖监来的事情,不也是你提议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宗蓦地大笑了起来:“王兄啊王兄,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不会以为,我请来的人,真的是平妖监的监使吧?平妖监的监使,只会如这次来的这几个人一样,傻傻地四处奔波查案,怎么可能会将那妖祟抽筋扒皮,用来炼丹呢?”
王典洲愣住。
同样愣住的人,还有坐在一旁的阿芷。
一直在笑吟吟旁观两人狗咬狗的妖祟少女慢慢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赵宗面前:“你说什么?将归榣扒皮的,不是平妖监的人?那是谁?”
赵宗却不答她的问题,宣泄般说出这些年来都深埋心底的话后,他的神智陷入了某种奇特的癫狂:“但是你不知道,你不仅不知道,还以为用妖皮炼丹,便可如他们给你的那一枚丹药一般,可以延年益寿,白日登仙!”
“所以在姜妙锦死后,再也无人能拦你之时,你开始变本加厉地给药人喂食何日归,妄图让她们沾染更多何日归的气息,如同昔日的归榣一样,再将她们剥皮,成为你炼制登仙的原料之一!”
一幅幅过分惨烈的画面经由赵宗的话语勾勒出来。
凝辛夷的意识本就不甚清明,赵宗与王典洲互相指责的话语逐渐模糊,她仿佛看到了王典洲以金钱与赵宗的权势威逼利诱那些少女被纳入王家大院之中,旋即,那些无辜的少女们被迫服食高纯度的何日归药汁,在痛苦中挣扎,成为王典洲疯魔一般想要炼制出登仙的踏脚石,末了还要被剥皮,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一开始还是冠冕堂皇的纳入府中做小妾,后来,随着一顶又一顶的软轿入府却有去无归,王家的声誉逐渐变差。于是王典洲开始专挑那些穷苦人家下手。
权势与金钱的双重压迫下,乱世之中,银钱与粮食在很多时候,都比人命值钱。
想要用钱来买命,尤其是女孩子的命,实在是太简单了。
所以住在王家大院周围的那些人家,便常常看到一个又一个提着破布包裹的少女步入偏门,旋即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们听到的声音,从来都不是什么妖祟的声音,而是从地底泄露出来的、那些女子被折磨至死期间发出的凄楚惨叫。
回廊太长,地宫太深,无数的惨叫声叠加,才能流传出来少许,还要被风声人声幻化成一些所谓的“怪声”。
最后再变成反过来众口铄金地加害姜妙锦声名的刀刃。
受害的不止是那些凄苦的女子们。
还有王典洲名义上的义妹。
他甚至丧心病狂到连自己的义妹都没有放过。不仅以她试药,还为了拉拢那些世家子,屡次将自己的义妹送出去,满足他们变态的嗜好,最后甚至还要榨干她最后的利用价值,任凭赵宗做局,玷污她,再将她送给赵宗为妻。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他心目中的“登仙”。
可到头来,他所以为的、自己窥探到了一隅的“登仙”药方,却竟然……只是他的自以为是和一厢情愿!
只是为了这样的黄粱一梦,却竟然祭献了如此多条人命,撕开了一片人间炼狱,真是何其荒诞,何其让人愤怒!
凝辛夷头疼欲裂,面上的表情也愈发难看,这样的愤怒驱使着她,让她周身的三清之气都随之沸腾起来!
“阿橘?”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她的头顶落下,草木清香涌入鼻中。
谢晏兮垂眸看她,揽着她的那只手臂没有移开半分,反而以一种更回护的姿态将她笼罩其中,没有让她狂躁的三清之气有半分外泄。
只是他的衣袖还是难免被割出了几道裂痕,谢晏兮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将涌上喉头的一点血气咽了下去,面上却并未露出丝毫异样。
一股精纯至极的三清之气从两人交握的手传入凝辛夷的经脉之中,于是她周身那股几乎快要失控的狂躁渐渐被抚平,像是一场风被按下了休止符,终于允许所有的尘埃重新落地。
凝辛夷猛地回过神来,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才要抬眸去看谢晏兮,便听王典洲咬牙问:“赵宗,你他妈的明知这一切……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不提醒我?!”
“提醒你?告诉你?”赵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眼角都带了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就算我告诉你,你会相信我吗?你从来都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的一切!难不成你还会听我的话,不去犯下这些罪孽?”
“更何况,我若是告诉你,这世上怎么可能还会有登仙?又怎么可能完成最后的……”
说到这里,他倏而噤声。
激动之下,王典洲身上的伤口渗出了更多的血,但他哪里还顾得上满身痛苦,只死死盯着赵宗:“完成最后的什么?谁想要完成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宗脸上癫狂的神色终于在这一刻褪去了少许,转而浮现出了某种混杂着怜悯,意味深长,恐惧,战栗和奇异兴奋的神色,慢慢说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语:“魂归之时,你我皆为蝼蚁,也皆为功臣。”
王典洲茫然地看着赵宗,还想要再问,却听到了女子低低的笑声。
“原来如此,原是如此。”阿芷不再看赵宗,而是转头重新看向了王典洲,大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从陌生到耳熟,她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再也不想隐瞒什么,露出了最原本的音色,如翠鸟,又如曼妙银铃洒落林间。
分明是最悦耳、让人几乎能忘俗的笑声,王典洲的表情却开始变得极为难看。
他甚至没有再去问赵宗到底想要说什么,而是转过脸,死死盯着阿芷那张脸,用一种麻木诡异的语气慢慢问道:“你到底是谁?”
紫衣红发的少女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带着一种酷烈的漠然:“王典洲,你怎么会认不出我来呢?你已经这么快就忘了我吗?当年是谁将我拥在怀中,说此生不负,说你这一生最爱的人,只有我一人。待迎我入府,定要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拱手送到我的面前。”
她俯身,逼近他的面前,那张属于阿芷的面容就这样活生生地在王典洲面前扭曲变幻,最后定格在了一张王典洲再熟悉不过的娇美面容上。
王典洲变得惊惧万分的眼瞳中,倒映出了一张笑容纯真的面容。
“阿郎,你连我都认不出了吗?我是归榣啊。”
第97章
“不可能!”王典洲脱口而出:“归榣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死的!四十九张符箓下去,她被剥皮抽筋,神魂俱灭,不得超生,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阿芷,不,归榣笑吟吟看着他,柔声道:“阿郎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我很欣慰。四十九张符箓,每一道都是直接抽在神魂上的雷刑,毕竟,若非如此,阿郎又怎么能得到一整张我的皮肉呢?”
“那时,阿郎眼睁睁看着那些捉妖师将我镇在符箓之下,可阿郎怎会真的对我无情无义呢?阿郎到底还是跪在一边,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说,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你。”随着归榣的口中吐露出越来越多的细节,王典洲的表情也越来也精彩:“就和——你的三夫人阿渔被我杀死后,你说的一模一样。”
“怨魂不散,阴魂不退。”王典洲颤抖着嘴皮,在血泊中扬起脸看着面前娇美的面容:“你到底是什么?妖魂?妖鬼?还是妖……”
他有点词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想象中的归榣:“若是这不归捉妖师管,那我去敲报国寺的门!妖祟鬼魂在侧,这群秃驴日日夜夜是怎么睡得着的!”
王典洲分明满心登仙,却满嘴都是对修道众人乃至佛门上师门的轻蔑甚至辱骂,这种反差感更显得他嘴脸脏污,不知好歹。
“他们当然睡不着。”归榣的脸上却倏而浮现了一缕不知想到了什么的、夹杂着残忍的轻笑:“所以他们,也不必再睡了。”
王典洲一愣:“你什么意思?”
“这重要吗?阿郎。”归榣已经转开话题,上下打量着坐在血泊中的男人:“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不应该是我要怎样一点点将你剥皮抽筋吗?”
她的音色柔软,说出的话语却让人毛骨悚然。就像是看着他的目光,像是天生含情脉脉,其中却又盛满了杀意。
王典洲注视着归榣。
一别不过区区几年,她还是昔日模样,而他却已经从那时清俊倜傥的少年郎,变成了如今的不堪模样。
曾经那么轻易说出口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似是尤在耳侧。
可那又怎样呢?
那些话,他对太多人说过了。
他可以看谁都一往情深。
而承诺,誓言……这些种种,说出口实在太简单,反正又不必承担什么后果,难不成真的会有人相信违背誓言就会被天打雷劈吗?
那这世上恐怕没有一天天晴。
既然天空还会洒下阳光,日出日落时东方还会一片瑰丽,那么即便他多重复一些山盟海誓,又能怎么样呢?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最不屑一顾的、被他哄骗的对象,竟然与他角色倒转。
他成了瘫软于墙角之下,只能等待她或许的怜悯才能活命的那个人。
王典洲太会趋利避害,他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或许他不要再去追究真相,摇尾乞怜,才是上上选。
可是一股出离的、难以言语的愤怒摄住了他的心智,也或许是肢体的疼痛让他素来引以为傲的理智瓦解,让他失去了趋炎附势的本能。
“阿渔果然是你杀的。”他看着面前淬毒一般的甜美面容,“想来其他人也是你干的吧?”
“冤有头,债有主。”归榣看着他,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如同他被锁魂的噩梦中一般,曼声道:“阿郎,我来找你了。”
王典洲颤抖得更加厉害:“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还活着,你神魂都俱灭了!你到底是什么妖祟?你一定是别的妖祟假扮的!都说妖祟千变万化,你、你显出你的本体来让我看看——”
“我的本体?”归榣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太过好笑的话语:“阿郎,我的本体,你早就见过啊。你难道忘了,我的本体,是一体双生的并蒂何日归,所以才能沐浴天地精华而成精成妖啊。”
王典洲尚未有反应,谢晏兮的眼神却倏而变了。
他本一幅作壁上观的神色,压根没打算插手任何,分明只想且先护着凝辛夷,渡过她最艰难的时刻,再做打算。
但在听到并蒂何日归这几个的时候,他的目光倏而雪亮!
他的脑中浮现了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这世间如今,只有两样东西,可以救你的师父。”
——“一样为渊池虚谷,藏于凝家。一样为并蒂何日归成妖后析出的妖丹,只是此物只存在于上古医术之中,世人从未见过。”
而今,他竟然真的在这样一个小镇之中,见到了成妖的并蒂何日归!
几乎是同一时间,凝辛夷也“咦”了一声,在唇齿间咀嚼这几个字:“并蒂何日归?”